第3章 账本

沈舒言数到第十四个日出时,终于望见山脚的炊烟。

青石镇卧在两山夹缝间,灰白的城墙蜿蜒如蛇蜕,镇口牌坊却已坍了半边。苏芷兰摩挲着塌落的“青石”二字,轻声道:“这坊是我祖父捐银建的,刻字时他特意选了许久,说要镇得住邪祟才可。”

话音未落,邪祟已至。

一支火箭破空而来“咚”的一声钉在牌坊残柱上,随后便是马蹄声如潮水般涌来。沈舒言反应过来时那些髡发纹面的北狄骑兵已近跟前——他们马鞍旁挂着竹笼,笼里塞着婴孩,啼哭声撕心裂肺。

“趴下!”苏芷兰将她扑进旁边已经干涸的沟渠。

一支长矛贴着沈舒言的发髻飞过,挑走她束发的木簪。她摸向腰间短匕,却见一匹战马从头顶跃过,马腹赫然烙着秦相府的蝠纹。

“是秦相的私兵扮的北狄!”沈舒言冲苏芷兰喊道。

假北狄们哄笑起来,为首者掀开面甲,露出一张带刀疤的汉人脸:“小娘子眼毒,可惜活不过今日。”

苏芷兰的弹弓刚举起,便被马蹄踹飞。刀疤脸正要拽住她的头发拖行,一支羽箭突然洞穿他的咽喉。

血溅在沈舒言脸上,温热腥咸。她抬头望去,见一青衫男子立于残墙之上,弓弦犹在震颤。

“顾某的箭,专杀畜牲。”他翻身跃下,袖中滑出两柄短刃,“青石镇的乡亲,随我赶走这些畜牲!”

藏在废墟中的村民鱼贯而出。

老妇掷出腌菜坛,酸液灼得敌骑捂眼惨叫;孩童用弹弓射出碎石,专打马匹膝窝。沈舒言和苏芷兰趁机捡起长矛,捅向一名骑兵。

混战结束后,顾长风的青衫被浸成赭色。他踢开刀疤脸的尸体,从对方怀中摸出一枚铜符:“军队的调兵符……姑娘如何识破他们伪装?”

“马粪。”沈舒言指向满地污秽,“北狄战马喂苜蓿,粪便呈颗粒状。这些马粪稀软发黑,是江南霉米喂出来的。”

顾长风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分别时,顾长风将一枚圆形铜符塞给沈舒言:“二位若困难,去镇东铁匠铺亮此物。”

二人谢过众人后决定先去土地庙。

庙中供桌早已倾颓,香灰散落一地。苏芷兰按照约定撬开东南角第三块青砖,挖出一只生锈的铁盒。盒中绢信已朽,唯有一枚鱼形玉佩完好——是她祖父的遗物。

“祖母没来过……”她攥紧玉佩,“否则绝不会任它埋在此处。”

二人来到苏家祖宅,门环上悬着白幡。

推开苏家祖宅的榆木门时,一股陈腐的香灰味扑面而来。

沈舒言望见庭中一口老井,井绳早已朽断,辘轳上却摆着几颗新鲜的野果——显然有人日日更换。

“娘……祖母……父亲”苏芷兰的呼唤哽在喉间。

正堂的竹帘忽然掀起,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踉跄而出。她赤着脚,发间插满枯草,怀中紧抱着一只褪色的布老虎,口中念念有词:“兰儿乖,娘给你捉蜻蜓……”

“娘!”苏芷兰冲过去抓住妇人的手,却被狠狠甩开。

妇人突然尖叫着缩到井沿后,布老虎的棉絮从破口漏出,像一场肮脏的雪:“别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账本烧了,烧了!”

苏芷兰瞳孔一缩——那布老虎的右眼钉着一枚铜钱,正是苏芷兰幼时最爱的玩具。

苏芷兰强忍泪水,拽着沈舒言绕到后院。一丛疯长的野蒿下藏着地窖铁门,锁孔里插着半截断簪——是祖母的翡翠簪。

地窖阴湿的墙上刻满歪斜的划痕,沈舒言举着火折子细看,发现是计数符号:“四十七道……这是记录?”

“姓秦的走狗定是每日都来搜查。”苏芷兰抚过一道极深的刻痕。

角落草摆着半碗霉米,碗底压着一张黄符。苏芷兰颤抖着展开,符上朱砂写着:“庚辰年三月初七,苏赵氏殁。”

“是祖母的忌日。”她将黄符贴在胸口。

深夜,沈舒言被窸窣声惊醒。

月光下,苏母正跪在祠堂前叩拜呢喃。此时的她已褪去疯态,眼神清明如刃。见二人进祠堂来,便站起身走至供桌前,伸手抚过观音像底座:“你祖父被斩首那日,秦文焕的人来抄家。”苏母木木地看着观音像,“你爹为护着那本《江南米行家用簿》,被秦文焕抓走时,我同母亲躲在地窖中隐约听见那畜生说‘送到北狄炼铁营’……”

沈舒言浑身发冷——那账本此刻正贴在她胸口。

苏母转身抓住她的手:“沈姑娘,你爹与我夫君是结义兄弟!当年秦焕文贪墨河工银,他们二人早已觉察不对,暗自收集证据等待时机。你自幼聪慧过人,你定也明白《江南米行家用簿》的重要,现下我也将事情原委与你知晓。”

说完苏母伸手来回转动观音像底座,供桌底下有暗格露出,拨开其中的金银首饰露出暗格底部木板,有规律的按压四角。木板打开,露出里面残破的账本。

苏母拿出账本递给沈舒言。“这时日我扮疯卖傻,一是为了等夫君和兰儿,二也是为了能守住这东西。”

沈舒言接过账本,瞳孔骤缩——《工部银河录》账目记录着秦相向北狄走私生铁的路线,而交接人署名“赫连拓”,正是北狄大将!

“炼铁营……”苏芷兰喉头哽咽,“所以爹可能还活着?”

苏母的指甲抠进桌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夫君不会这么容易认输。”

苏芷兰泪如雨下,“娘!您明知我回来,为何不认?”

苏母抚过女儿发间的木簪:“秦焕文的暗桩每月初七来查宅,今日正是初七。我若与你相认,那些畜生必会察觉账本有疑。”

话音未落,墙外传来马蹄声。苏母猛地将账本塞进沈舒言怀中,抓起香炉灰抹乱鬓发:“快!去地窖!”

地窖内,苏母撕开夹袄,露出腰间暗袋。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笺,每封末尾都盖着苏父的私印。

“你爹被抓那日,将最后一份密信缝进我衣襟。”她指尖抚过“秦相私开银矿”的字样,“他在狱中受尽酷刑,却始终不供出账本下落,只因信我……”

远处突然传来踹门声。

“老疯妇!再装神弄鬼,老子烧了这破宅!”

苏母立刻歪嘴斜眼,抱着布老虎痴笑着跑出地窖:“官爷……吃糖……嘻嘻……”

随着地窖门关上,一切又变得昏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