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于我而言,无非一场醉生梦死,只未想你我君臣原来亦不过是——
既不同生亦不共死的,浴血一场。
——李如
“两个时辰了!都两个时辰了!都两个时辰了竟然还没有回来!”
李如一把夺过芍药手中茶杯,啪的摔了个粉碎,就是坐在椅子上横眉怒目。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都两个时辰了啊!居然连个人影都没有!到底是谁答应的共用晚膳啊!到底是谁说只在猎苑随礼一下啊!到底是谁——
说话不算话!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不守信!!怎么可以对大唐帝国的嫡公主不守信!!!
明明答应,陪她共用晚膳,怎么可以在猎苑游玩到此时此刻!竟然还让她一国公主十足十地等上两个时辰!一国之君、一国之母竟然不守信用!
她简直气疯!行!可以!
李如鼓起腮帮执拗的要等一整夜,不玩花绳了不剪灯花了,还让芍药赶快去睡。
芍药抬眸,偷瞥公主那双略带怒意的狐狸眼,不过一边收拾茶杯碎片一边柔声相劝:“公主,要不去看一看小公主呢?”
这时李如才把看月亮的目光转过来看了看:“婵儿?我会吵醒她的,她睡觉总是很轻。”
芍药还欲说些什么,却见一人匆匆忙忙跑进殿来,神色慌乱凌声而唤:“公主!”
是虔嬷嬷裙裾四散,有些失仪地喘着气,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李如却已然隐隐听见前面紫宸殿,有脚步声有说话声,有轿子落地的声音。
继而扬眉一喜:“是父皇母后回来了吗?我去紫宸殿找他们!”
便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简直比兔子还快——
轰的,霎时之间蓬莱殿紫宸殿太液池……从大明宫到长安城,一概覆了几片翳翳阴云,像要变天了一般。
从蓬莱殿到紫宸殿,李如提起裙裾飞快跑着,眼睛闪闪发光,嘴角又得意洋洋,抬头就和月亮耀武扬威。
嗞的。
步子未及停,裙摆也还仍在摆,一股酒气涌入鼻腔,李如还没得及踏上紫宸殿最后一级台阶站稳身子。
一句哭声已是扑进耳内——“圣上!”
是母后从紫宸殿前方殿门那,和自己隔了一整个紫宸殿的距离,而李如只站在紫宸殿后方走廊上一动不动。
屏息以待一场风波。
不备一人从后跑来,是芍药拿了件大衣来给李如披上:“公主怎么只穿中衣就跑出来了?到时候虔嬷嬷……”
话未说完,李如立即捂住芍药嘴巴,又比一个“嘘”的手势,于是芍药也就点点头不再做声了。
然而李如没理这些,只隔过窗棂,注视着紫宸殿里灯火通明……
殿内跪了一地宫人,皇帝高坐龙椅之上,秋嬷嬷则搀扶皇后立于殿门。
一道门槛隔绝,就是君王之怒帝王之威;几条光影摇晃,就是刀俎之鱼傀儡之身。
这是第一次,他把她拒之门外。
啪的酒坛砸成了齑粉,直吓得所有人瑟瑟发抖。烈酒烧喉,李杰禁不住几声微咳哑着音吼:“不许叫!”
一下子没人出声,只有抽泣。
他又皱眉责道:“不许哭!”却没人忍得住,依旧抽抽又答答,他不想理了直站起身,猛然发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连忙扶着把手稳了些稳,再仔细睁眼看去,更觉可笑——
到处都是诡异的重影,诡异的烛火诡异的颜色。到处都是诡异的人影,诡异的探子,他们所有人都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去给那个刘季述通风报信。
父皇压抑许久的苦闷此刻倾却其出,提步奔向佩剑,就是微眯凤眼,就是苦笑。
这是一把跟随很多年的剑,有他熟悉的纹路,更有许多淬血的记忆……
猛地抽出长剑,李杰扔了剑鞘反手一刺,跪在他面前的一名宫女就死了。
还未呻吟已然断气,血液溅在门笺上,鲜红而刺目。
“圣上!”门外又响起了母后“不可以”的声音,连带影子都在敲打门扉。
李杰却只低头看了宫女一眼,双眸未阖,鲜血不停地从嘴角流出来。
然后走过去把剑一拔,猩红就迸满了龙袍,这一身怕是不能要了呢——污秽不已又肮脏不堪。
然后整个大殿里嚓的嚓的,都是一记记利剑插入一具具宫人身体的闷声倒地。
赤色之痕一股股涓涓涌出来,溅上了一片片窗棂,再又一寸寸赫然渲染了窗外的一双眸。
芍药不得惊呼,只未喊出就被李如一把捂死,半哑在喉咙里,呜呜掉下一颗又一颗的泪。
砸在公主稚嫩的手背上,湿湿的。
而李如抱着芍药后背早已冷汗淋漓,僵硬的站在那,眼睛直勾勾盯着什么虚无,慢慢又红了眼眶。
许久许久,两人就这样看着一具具的尸身倒下去,听着那些惨叫与呻吟,紫宸殿就这样变成了一片屠戮场。
未及身后一声轻呼,是虔嬷嬷不知何时从蓬莱殿跑了过来:“公主,奴婢先服侍公主回去吧。”
“我不回去。”李如干干脆脆撂下一句,半边脸藏在阴暗的光线里,看不清神情。
她等了一晚,等父皇母后回来,可从猎苑回宫的人好像并不是她的父皇母后,而是杀人索命的恶鬼。
光化三年冬月,刘季述囚李杰于少阳院历数罪行,即迎太子李裕入宫,矫诏令即皇帝位。
从刘季述囚帝窃位到韩全诲劫驾赴岐,从宦官秉政到藩镇割据,从圣上醉酒杀人到父皇逼子为质。
从光化三年到天复三年,以至后来的火烧长安大唐亡国……
李如仓皇无力闭上双眼,似乎睡了一场很长很糟糕的梦,又或者不是梦而是切切实实的回忆。
父皇抱着婵儿满目宠爱,母后拉着她笑逐颜开。
婵儿满月,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哪一天?
九皇兄也在一边灰头土脸地挖坑栽树,四月的风吹拂在脸颊上,温温的。
她看见大皇兄走过来问安,又走过来要牵她,李如却非要一个转头笑着躲过,害得李裕只有无奈地走过去推秋千。
忽而父皇出声而问:“为何要种梓树呢?”
“梓,不是故里吗?”母后温柔的看向丈夫怀中的婵儿说:“你们就是我的故里呀。”
世界上的情话,皇后对皇帝只说了一句:你是我的故里。
昔年兄长尚在位时,父皇虽奉旨迎娶了徐氏为寿王妃,但与母后青梅竹马五岁相识十四成婚,乃至二十一岁临危受命。
母后也跟着父皇被李茂贞幽禁被朱全忠胁持,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他们相知相伴近半辈子。
他们就是彼此的故里啊。
他们正是神思疏离,怀里的李婵却突然醒了咬着手指咯咯发笑,仔细一看才发觉她尿了父皇一身。
九皇兄一见,拍去土捏了捏婵儿小脸怪道:“小调皮。”
李如听了,卖乖说自己就“一点都不调皮的”,然而下一刻便得了李祚的使坏挠痒,弄得她坐在秋千上花枝乱颤。
剩下李裕立于一旁,只一个劲儿地叮嘱他们别摔着磕着了。
那日草长莺飞那日花香十里,连天空都是湛蓝湛蓝的,被阳光勾描着橙黄金边,格外美丽。
只是突然之间,周围一片雾气蒙蒙。
李如也不知所往也不辩方向,走了许久许久停下来一靠,身后是一棵树,茂盛繁密亭亭如盖,开了花又芬芳馥郁。
及至伸手去摘却是无影无踪?
再一看,花没有了树也没有了,不过重重迷雾倏尔一点光亮,她自盾光寻去——
原是灯笼。
橙黄烛火在苍白雾色里朦朦胧胧,灯笼在靠近,李如也走上前靠近,走得近了发现是虔嬷嬷?
她立即问虔嬷嬷这是哪里?
虔嬷嬷却没回答,面无表情的继续走。
她跟上接着问“虔嬷嬷”,她却继续走,她停了一下又跟上问虔嬷嬷去哪里?虔嬷嬷依旧提着一盏灯笼默不作声继续走。
虔嬷嬷继续走,看上去不急不缓,李如却发现自己跟不上了。
直至最后都消失了?又是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的雾,她举目四望竟是空空如也。
她往左走是雾,她往右走也是雾,她周身都沉浸在一片浓郁的雾气里,白色的雾飘飘渺渺彻底迷失了归路。
原来,她孑然一身,哪里都走不出去……
李如讨厌蓬莱殿了。
自她有记忆以来都是喜欢这里的,可是现在她讨厌了。
这里好冷,没有火盆只点一支烛,她只能守着唯一的光——等。
等父皇等母后……然而等到天黑了,也没有人回来。
她呆呆地看着烛火跳跃,看着沙漏一点点的流,一遍一遍,他们都没有回来。
李如抬起头看了又看,却还是那张门,他们没有回来。
后天时间流逝,夜又深了,他们也没有回来。
如此安静又如此空旷,只有她一个人一支烛,这这里等着什么无望的希望。
许是蓬莱殿太大了,又死了那么多宫人,显得愈发空旷与孤寂,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好像也不是一个人,蓬莱殿的孤魂野鬼也许都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陪着她。
他们是不是都在一遍遍的诘问,问她为什么没有救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们……
遽尔寒风轻吹,唯一的光灭了。
一个声音就此打破静谧:“如儿,母后回来了!”
李如闻言,有些呆滞地启眸去瞧,只见母后身着一袭素衣站在门口,逆着光,希冀的看向这里。
全然不觉带进来的风好冷,又扑灭了她唯一的光。
于是她仍一个人僵硬地坐在角落抱紧双膝,因为霜风凛冽,真的冻死了。
如果回忆过去每一次父皇母后回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每一次她都会——
拥抱。
双臂一寸寸从两侧滑下来,许宜也不再抱紧自己,转是抬手抓过条淬了盐水的刑鞭。
啪的!
就是皮开肉绽,滲血不已。
她将目光收回来,盯向那个绑在刑架上的中年男子:“怎么?你觉得没消息,我就审不出来了吗?”
一鞭抽过,呻吟与嘶吼自是接连不断,许宜一口气连抽十七鞭,痛快到受刑者早已面目狰狞。
而她不过端详着这种生不如死,这样折磨所引诱人们产生的挣扎,酣畅淋漓。
搁下了长鞭,又拿起了小刀,沿着伤口上翻出来的皮肉与纹理,细细慢慢一毫一厘地切割下去——
当骇人的惨叫不迭于耳,当温热的液体流向手指……许宜才能借以如此彻骨疼痛告诫于自己的存在。
然后她雪白的肌肤被血淌过,鸦青衣袍也被溅湿了。
然后那些明证于活着的痛苦驱使了一遍遍求饶:“啊!我真的不知道啊!杨师厚就是意外病死了……”
“杀了我吧!求你……你杀了我吧!”
求你,杀我。
这字眼过分熟识,不禁让许宜低声轻笑,未防呼吸里的一记轻响只让嘲弄半挂在脸上。
即使是昏暗不明的地下囚牢,许宜也一样灵敏地察觉到,有人来了。
伴随着余光里一抹苍绿,只听见句老友般的问候:“乐平。”
幽晦的铁门里,徐知诰踱步而来,分明他的轻功好得悄无声息……可她就是知道。
他来了。
或许得意于自己先发制人般的察觉,许宜不由微翘嘴角,便将刑具一一码好,不等人影映入眼帘,早已靠桌坐下。
所以徐知诰推开锈迹斑斑的牢门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许宜架着二郎腿仰头大饮。
看见的就是她喉头随吞咽而牵动肌肤的起伏。
那些隐约里的漠视,那些伪装下的刻意,似乎早已成为了他们旷日持久中的恶趣味。
等许宜一口饮尽搁过酒囊,才擦了唇问:“何事?”
彼时地下囚牢上方的小窗里透过一缕阳光,照在徐知诰的侧脸上:“沈颜说柳依……”
“哦,不,是刘华的小叔,也就是那个刘岩。似乎妄图称帝哦~”
“称帝?”她配合着追问,又看了眼早已径自坐在身边的他。
“是啊,所以才会查到明月楼吧,怕影响自己的前途大业?”他略带挑逗的回着。
称帝。这年头的皇帝还少吗?
自八年前大唐亡国以后,梁国内乱不已,怎会压得下这各方节度使的勃勃野心?
“另外,沈颜送柳依回南海了,也许会查出点刘岩那边的什么吧。”
徐知诰轻叹着,又不合时宜地抛出一个拖音:“还有啊……我听闻你在青城跪了一夜呢?”
他的眸子瞥过她膝盖,而许宜无从以答,不过就着酒囊又饮下一口女儿红。
余剩徐知诰一个人摩挲扳指暗自腹诽,他总莫名其妙的比较什么,别扭于许宜在师父面前的坦然。
或者膈应于张惜说的那句:也是这个脾气。
或者说到底,还是那场十二年前的不告而别太过仓促,致使火烧长安大唐亡国,他都没去救她。
她恨他吗。
她就是恨他,他们如此讳莫如深地绝口不提,如何不是恨?
她恨他没来,他恨被齐蔚父亲救回来的不是李婵,只是齐蔚的青城派大弟子许宜。
然而比之齐蔚,徐知诰与许宜之间终归参杂了有所欲求的关系,就在这座宅邸、这座相府。
想到这,他的眼睛瞬间咽过了点点泪光,转化成了一些占有,不过抿起唇角回忆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