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杜宗文轻唤了一声,他就跪在诗圣肘后,阳光在背,他却觉得有些阴风习习,历史上玄宗虽无诛杀直言敢谏之臣的记载,但不代表诗圣就可以肆言无忌了,真要治个谤君之罪又如何呢?
杜甫没有理会儿子,梗起脖子道:“陛下,诗中所写,虽假名秦汉,实乃臣耳目所经。陛下即位第三年即遣将伐契丹,四十年来,征伐万里,几无宁岁!虽则武功赫赫,灭国不少,然中国已虚,而契丹、吐蕃、南诏、大食、回纥犹自倔强!
臣愿陛下早下轮台之诏,与人休息,则圣德不减而增辉,苍生感恩而安乐!臣虽得罪,死不恨矣!”言毕,砰的一头磕下。
玄宗整个人已经石化,脸色极其难看。
杜宗文脊背冒出冷汗,也将头磕在毡上,这位爷真是勇,超勇,头铁,野客,狂夫!劝谏也要讲究方法呀,初次见面便狗血敲头,棍棒交加,谁能受得了?您自己前些天不也气得吐血了么?
贵妃不摇了,愤而起身,对着宁亲公主嗔道:“宁亲,问问驸马,奈何举荐此等狂徒入宫!”宁亲公主惶恐,看向张垍。张垍磕头道:“臣死罪!”人确实是他举的,辩无可辩,也无须辩,因为他举的是文学之士。
“来人!且将杜甫父子拖下去,听候发落!”高力士瞅了一眼皇帝,低声咐咐道。
没想玄宗马上就活了过来:“不必听候,现在就发落,将这悖逆狂徒拽下去,与朕杖杀!”杜甫心中一颤,却仰头道:“臣得进忠言,死不恨矣!”砰砰磕了三个头。转膝看向儿子,眼中除了悲伤,竟还有几分轻快,难道以这种方式去死是一种解脱?
“你若侥幸免死,当与为父谢罪于祖宗墓丘!”
“……”杜宗文无语,也没有点头,倒露出一脸浅笑来。这都是他妈神马事,一身都不能谋还天天想着谋天下,少说一句就不会死呀,少说一句也不会害了你的贤名也不会亡了他李家的天下呀!
“陛下,早下轮台之诏,不然天下岌岌矣!”
“拽下去,杖杀这无君无父的狂徒!”玄宗怒呵。
肥大的绿衣阉官拖了过来,诗圣没有作任何抵抗,手一搭过来,他的身子便似散了骨,由着人拖拽。
杜宗文也没有挣,龙有逆鳞,触之则死!李隆基已经盛怒,自己再说话的话可能就搭进去了,自己可还不想死,阿爷,我会为你报仇的。伍子胥过昭关,生有生报,死有死报。
天还是晴的,蓝天碧云,架上的鸡扯着脖子东一撇西一捺,眼睛乌光,似觉着了些不好。台阶上无人说话,后面围帐处已站了几个射生子弟,好像安禄山的义子,日后成德军节度使张忠志就在其中。
绿衣阉官撒了手,射生子弟接着,扯到外面桂树下,将人掼在地上,一个便取绳来缚手,一个绯衣阉官还在旁边监看着。
“大郎,好生照看你娘,抚养好阿弟阿妹,一日有了功名,也别忘了洛阳的亲人,祖母、叔父、姑母不要生出芥蒂来,你比阿爷强煞!”
杜宗文吃人扭着,心中悲怆,脸上还是笑。射生卒缚好手,又塞了嘴,一边执杖的便上来了,等着绯衣阉官发令。
一阵冷风从树上扑下,诗圣身子不由地不觳觫起来,绯衣阉官嘴角勾起了笑,点头道:“行刑吧!”腕口粗的杖挥了起来,杜宗文心中泛起一股强烈的酸楚,猛然一挣,扑在了诗圣背上,大嚷道:“陛下,小人愿代父死!”
高举起的杖滞在了空中,射生卒看向绯衣阉官。绯衣阉官估计皇帝听着了些声,不敢不禀,示意且停,转身奏了进去。
玄宗阴着脸一口一口的品着酒,听完禀没说话,哂笑着抬眼望在天上。张垍便拜了出去道:“父皇,杜宗文能如此,亦是圣德所化,不许则恐伤天下孝子之心,臣敢请恩宥,以成其志!”
这个人能救他便得救,杜甫乃天下才子,救之可以得天下之誉,即使救而不得也有好声!他感觉是能救的,因为皇帝需要一个敢为父死的孝子以垂训天下!
“成其志?赦其父杀其子乎?”玄宗冷声问道。
张垍道:“杜甫言虽狂悖,然大有诗才,今陛下诛之,人或以为其言信实,将厚诬陛下!今陛下怒则怒,然怜其才,又感其子能尽孝道,因而赦之,则人必直陛下而责彼言语刻薄!”
玄宗哂笑道:“然朕实恨之!将军,奈何?”
高力士笑道:“陛下,诗人之语多自相矛盾,实不可信。崆峒使节上青霄,河陇降王款圣朝。宛马总肥春苜蓿,将军只数汉嫖姚——这是杜甫赞哥舒翰判官田梁丘之诗,四年前献三大礼赋,篇中颂扬圣德,哪有今日这番恶意思?
老奴看来也别无他意,求官不得,便欲求名!”
玄宗将头一摇,不觉笑道:“看来朕不如田梁丘贵,这厮谄媚于彼却敢面毁朕!”望向了贵妃。杨玉环巧笑道:“不过是穷措大的酸意思,臣妾看那小的倒是可怜的。”
玄宗点头,那小子意态从容,知趣达变,若是二秋赋果然出自彼之手,天若假年,则必成国家良宰!
“也罢,驸马的人情朕不好却,赦了老的死罪,放一外州县官,小的唤进来,朕有话问他!”又道:“不许予清闲之职,书生辈四体不勤,五谷不识,横议天下则舍我其谁,也是岂有此理!”
张垍欢喜应了。
座上诸贵也都欢喜起来,天上的日头却淡了,掩过来了不少云团。外面又起了杜甫的嚎哭声,在嚷谢恩。玄宗心情愈发轻松,手不由地打起鼓点来,天下才子不过如此!
杜宗文拜在地上谢恩,他已是准备死了,自己本不属于这个时代,更是死不足惜,能替诗圣而死可谓光荣,也是还了杨老夫人、杜家姐弟的恩情,不想李隆基这家伙却真的收回了成命,看来这厮并没有老糊涂。
“汝父当杀乎?”
“陛下,子安可论父!”杜宗文又不傻,以孝救父,转眼就诋之,岂不搞笑?玄宗欢喜,又问道:“征伐四夷可议乎?”
杜宗文道:“夷狄禽兽,我不伐之,彼则内侵;我不削之,彼则日大。但国力足用,中人之主犹思剪除,以护佑子孙万姓,况陛下天纵之才,神圣英武,征伐四夷安可非议也!”
这也是他的心里话,他要是玄宗也得这么干。
玄宗大欢喜,对众人道:“此子大有杜武库(杜预)之风,不愧其子孙也!”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这其实也没有错,杜宗文虽不是杜甫之子,真要是寻根溯源验DNA,十有八九会找到杜预那里,襄阳杜氏,他湖南人,离得也不远。
贵妃笑问道:“杜家小儿,昨夜星辰昨夜风一诗可是你写来?”杜宗文抬起头,叉手道:“回禀娘娘,正是小人所写!”眉眼不动,语气不虚,不似说谎,玄宗道:“试以斗鸡为题,口占一诗!”
这题早有了腹稿,杜宗文却沉吟好大一会才开口,不是为隐藏实力,而是怕露了马脚:“何曾解报稻粱恩,金距花冠气遏云。白日枭鸣无意问,唯将芥羽害同群。”
玄宗眉目微动,诗虽好却有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