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驰过一处坑洼,车箱一簸,杜宗文借着势便往诗圣腿上倒,柔弱胜刚强,父子相对,自己不伏低示弱便有吵不完的架。诗圣流矢伸手来遮扶:“起来坐着,孝道也不在此!”
“孩儿脚麻了!”杜宗文一幅小儿女态。
诗圣拽他起来:“也知道麻来,一味地逞强!”杜宗文笑道:“阿爷说的是。强自取柱。勇于敢者则杀。这些话孩儿都记得,可是临了事便身不由己,弄出许多狂态来!”说着,便挨着诗圣坐了下来。
诗圣缩了一下,却没有赶他,道:“修养尚浅,便是如此!”杜宗文点头,心里却好笑,你老修养也不深呀,老大不说老二,彼此彼此!
“阿爷可还记得孩儿在羌村写得那首诗?”他故意悄悄摸摸的问道。风雨声很大,马车又闹出许多杂声,诗圣并没有听清楚,问着头便凑了过来。杜宗文指了指车窗,示意隔墙有耳,几乎就头搁在了诗圣肩上。
远距离产生美,近距离产生爱。亲情友情爱情,异名而同理。
“孩儿在羌村写得那首诗!”
“记得,不是好诗!十月狂风催鼙鼓,河西水暖山东苦。慰得爷心慰母心,白首彩衣醉春雨。”
杜宗文笑道:“诗是不好,意思却好。阿爷看么,十月、河西、慰、白首!”诗圣一怔,斜眼相视:“白首是何意?”他还真没有想过是藏头诗。
“白首者,谐音毕授也!”
诗圣嗤笑了一声:“其他有说乎?”杜宗文道:“这诗其实是神佛所示,其他有没有说孩儿也不知道的,阿爷能去河西,将来功名只怕远在韦安石、郭元振之上,便是孩儿也能凭着父荫,有金紫之贵!”
他现在并不想将安禄山将反的话说白出来,诗圣忠直,不避利害,若是对着玄宗嚷出来,恐怕就得捆着送范阳了。
杜甫不言,一遍一遍的捋着胡须,一颗心擂鼓也似的作响,儿子这一番话是他毕生的梦想。三四年前他给当时的尚书左丞韦济写了一首诗,自陈抱负与不遇,其中几句写到: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如今韦公已物故,他还是一袭白衣,然此志未尝移!因其未移,故痛苦弥甚。痛苦弥甚,而其志愈坚,他杜子美就是要做稷契,死也不移。然日月逾迈,路漫漫其修远,既不知归期,又不知所止,忧心催白发,肝心日焚煎!
若儿子这话果是神佛所示,则好矣,好矣哉!
“汝可知为父年岁?”许久,诗圣重新开口说了话。
杜宗文点头道:“知道的,阿爷何必以年岁为忧,甘罗早发子牙迟,彭祖颜回命不齐!阿爷大器晚成,自有命数,但往河西,三五年便可至三品,七八年便可至王侯!”
安史之乱虽说祸延数百载,可是从暴发到结束,前后也不足八年,历史上诗圣享寿是五十九岁,乱平后又活了七年才薨,完全不必以寿命为忧,且富贵养人,只要肯往河西去,只怕活个七十岁完全不在话下。
“呵呵呵…”诗圣竟笑了起来,眉目掀起,满脸红光。
这是杜宗文第一次看见这位爷笑,不由地说道:“阿爷一笑,神采皆出,真千古诗圣也!”诗圣瞥了他一眼:“为父笑你话说得轻易,汝说屡以神佛为辞,谁人可证?似是而非,终是难以质信!”一句话撇开,便问起相别这些时日的备细来。
杜宗文也知道老头动心了,也不再饶舌,从遇见普照和尚说起,程摇金谋害他的一节没说,只是说中途吵了嘴;李平康、红线也成了隐于都市的大侠,找田梁丘赎人以及勒索薛嵩、康谦两事都瞒了。
经过一番心理按摩,诗圣的心情大概舒畅了不少,虽不时皱眉,却始终没有嚷呵起来。
“红姊姊于孩儿有恩,孩儿实不忍心见她沉沦风尘,今日孩儿便对她阿爷说了,赎也罢,娶也罢,孩儿要将她走,她阿爷却不肯。”
杜甫叹了一口气,将说未说,便听见袁守本在外面尖着声音嚷:“到了,到了,望见灯影了!”父子俩个都拨开了车帷,果然就望见了参次的灯火,黑漆漆地悬在南边的半空中,营造出一种幽静怪异的意境。
骊山是秦岭山脉的支脉,东南绵延五十里,北眺渭水,西望长安,山势逶迤,树木葱茏,望之宛如骊驹,故名骊山。因着地热上炎,泉水如沸,草木比他处更为茂绣,蒸腾起云雾又酝酿许多神仙传说,故周秦以来,其上代有离宫别墅。
华清宫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北周,杨坚代周,营有殿宇。唐高祖崇尚俭德,游而不修。太宗心怀宇宙,大肆营造,赐名温汤宫。高宗更名温泉宫。八年前玄宗始更名华清宫,大兴土木,辟温泉,筑宫室,起官衙,修王宅,夯城墙,架复道,为天下离宫之冠,不类人间之居。
白居易有诗云:高高骊山上有宫,朱楼紫殿三四重!杜枚有诗云: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皆写其壮丽也!
诗圣缩回头,脸上红光更甚,就吩咐起杜宗文一些宫中的礼仪来,没说完,马车便停了。袁守本敲开车窗道:“杜公,圣人此时恐怕不得见,明日后日什时见也说不准,只在翰林院里住着,圣人记起了自有人来唤!”
杜甫叉手点头,脸上笑也没笑。
玄宗擅玩平衡术,有东平王,便有西平王。平衡高力士的唤作袁思艺,内侍高官官内侍监两员便由两人充任,高力士为右监门卫大将军,袁思艺为左监门卫大将;
高力士参赞机务,职务类似于晚唐的“枢密使”。袁思艺是大内总管,管着内库,也管着后勤,以及内外宣传,职务与晚唐“宣徽使”相似。《卖炭翁》中的“黄衣使者白衫儿”便是袁某人的徒子徒孙。
高力士为人乖巧谨慎,人皆喜之;袁思艺却是骄狂倨傲,不管是谁家的物,吃他看上的,一句“是宫中所需”便谁也不敢拒,因此世人望之便走,如避鬼怪!
很显然这袁守本就是他的徒子徒孙,加之读书人自古就有歧视、厌恶阉宦的传统,诗圣不这样做态才怪的,这也是此老到处碰壁的原因,这种性子便适合做将军——做军阀,做皇帝,不然谁肯腆着脸来买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