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敲到第二响时,杜春娘挖出了自己的食指。
她跪在齐膝深的雪堆里,裹满冰碴的双手机械地刨着城墙根。
指甲早就翻卷脱落,露出白骨的手指在青砖上刮出带血的冰丝,远处打更人看着这疯妇在雪地上拖出的蜿蜒血痕,哆嗦着往后退了半步。
“我的小狐狸...“杜春娘突然痴笑,把血淋淋的断指举到眼前。
月光透过指骨上粘连的皮肉,在雪地投下蜘蛛网似的碎影,“等我给你雕个窝...“
打更人的灯笼应声而灭,发出一声犀利的惨叫。
........
占梦房内。
管事梦官王天鸣的酒坛子“咣当”砸在桌上,惊醒了趴在卷宗上打盹的郭文照。
恰逢此时,富尔镇的县令朱蓝山猛地踹开房门,看到醉气熏天的天鸣忍不住数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喝!”
天鸣眉头一皱,嚷道:“我是梦官儿,查梦案,自然是醉酒好入梦!“
朱蓝山无奈摇头,拍拍领口还沾着未化的雪粒,甩下本官文,“太卜署回文了。他们怀疑杜春娘患上的是‘梦食症’,在梦中感觉被野兽啃食,醒后肢体出现对应伤口也很符合此症特征。”
王天鸣甩甩头,清醒了几分,垂眸看去,指尖顿在卷宗上“雪狐”二字上。
三天前,杜春娘找上占梦房,念叨近半月来,不断梦见雪狐要伤害自己,因此茶饭不思,起初王天鸣并未在意,可就在前夜,她却梦游到城门口,自断食指!
且伤口形状竟与她描述的“雪狐被陷阱夹断爪子”分毫不差。
更诡异的是,朱蓝山昨夜也在梦中听见幼狐哀鸣,醒后发现枕边竟然沾着带血的狐毛。
她摸了摸下巴,瞥瞥朱蓝山:“你与她是镇上唯一梦到雪狐的两个人,她疯了,你咋没事?”
“喂!你还有没有良心?!”朱蓝山一屁股坐在天鸣身侧:“咱们一起长大,难不成你还希望我也发疯?”
王天鸣打了个懵懵的哈欠,满是酒气地拄着腮,定定看向朱蓝山:“你与杜春娘当真素无瓜葛?”
“自然当真!只是爱吃她家的烧鸡罢了,每次还是我府里小厮去买的,我与她在此事之前,根本没见过!”
“可我怎么听说她似乎爱慕你?整日等在府衙门口,只为与你见上一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本县风流倜傥才俊无双,她对我一见钟情也不稀奇啊。”
“梦中那雪狐啃她却不啃你?你自己奇不奇怪?”
“........”朱蓝山眉毛一挑:“怎么,你怀疑我?”
“随便猜猜咯。”
“哼,快干正事吧求您了。”
郭文照此时从外屋回来,安静地奉上两盏热茶,听到二人对话,顺势接了一句:“梦中之物不可带出,但是朱县令你却——”
天鸣的目光非常应景地落在桌面上的几根雪狐白毛上。
正是朱蓝山梦醒后在枕边发现的。
朱蓝山一顿:“这又能证明什么?几根毛而已啊!”
文照耸耸肩,闭嘴不言。
“反正就我的经验来说,从梦中带出的东西,三日内必会消散,且会给你带来灾难。”
“为什么?带不带东西出来,又不是我能控制的。”朱蓝山心急如焚,脸都红了。
“不属于现实的东西,当然会被追着消灭,难免连累梦主嘛。”王天鸣吸吸鼻子,扯过一边的破旧大袄裹在身上:“走吧,去地牢。那杜春娘现在见人就咬的毛病好些了吗?”
“捆着呢呗,不然能怎么样。”朱蓝山与文照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此时,天刚蒙蒙亮,大雪如鹅毛般从灰白色天际倾泻而下,关东富尔镇银装素裹,三人踩在雪铺的石砖路上,“咯吱”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占梦房,隶属京城太卜署,却被遗忘在这小镇街巷深处。
青砖大瓦的二进小院,连个匾额都没有,像寻常人家般毫不起眼。
如今,这里只有两位梦官:能够入梦一探究竟的梦差王天鸣,和寻梦生郭文照。
地牢里,弥漫着浓重的艾草味,杜春娘被铁链锁在石床上,嘴里塞着浸过朱砂的布团,却仍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天鸣,喉咙里发出类似狐狸的低嚎。
王天鸣按住杜春娘的手腕,闭眼感知梦气。
以往她能通过共感之力看见梦主的梦境碎片,此刻,却只摸到一片刺骨的冰寒。
片刻后收手,她看向身后的文照:“闻到什么了吗?”
梦有气味,寻梦生虽无法入梦,但为梦官寻梦、辩梦却很有优势。
可惜文照却摇摇头:“只有血腥气和胭脂气。”
血腥好解,杜春娘自幼随她爹开烧鸡铺,宰宰杀杀在行,生活的痕迹自会留在梦中。
可胭脂气?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杜春娘从不是浓妆艳抹的姑娘,家里连唇脂都没有,何来胭脂气?
天鸣的眸子暗了几分,在朱蓝山观望的目光下很快又抬起眼皮来:“朱蓝山,快给我搬张床来。”
“你要睡这?”
“我要入梦。”
“她睁着眼睛呢,人家梦主都没睡着,你咋入?”朱蓝山一副牺牲很大的挣扎模样,最后艰难地说:“要么天鸣你晚上来我房里吧,我睡给你看?“
咣当,一记爆栗砸在朱蓝山头顶,王天鸣相当不给面子:“让你去你就去!罗里吧嗦的,还要不要我办差?这杜春娘神志已经失常,恐怕已经被留在梦里了!”
朱蓝山揉着头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略有委屈地去地牢张罗床铺。
“您对朱县令太苛刻了,”文照望着朱蓝山可怜兮兮的背影,啧啧啧半天:“人家好歹是咱县令,得尊重。”
王天鸣冷哼一声,指指大门:“要么你也滚,跟他做双宿双飞好兄弟?”
郭文照立即闭嘴。
床铺很快搬来,王天鸣豪饮一壶酒,片刻后便晕乎乎,一指搭在杜春娘脉搏上,一边倒向床铺,很快呼呼睡了过去。
守在门口的文照与朱蓝山并肩站着,都是一副严肃模样。
朱蓝山清清嗓子:“文照,你要努力学习如何入梦,以后也替你家梦官分担一下,怎么好让她这样青天白日酩酊大醉。”
“县令有所不知。”文照平静的尬笑两声:“入梦是天生的能力,学不会的。”
“那你?”朱蓝山看向文照的眼神满是同情。
文照认命地点头:“没错,一辈子的寻梦生,底层梦马命。”
朱蓝山大力拍拍文照的肩膀,不住的哎呀哎呀感慨。
此时,王天鸣已经闭眼坠入梦境。
再睁眼的瞬间,只嗅到胭脂香灌进口鼻。
她垂眸打量自己,发现自己正穿着月白色侍女服,站在朱红漆柱之间。
眼前是座飞檐斗拱的楼阁,每层檐角都挂着铃铛,叮咚声里混着丝竹管弦,二楼传来女子的轻笑:“阿九妹妹的琵琶,可是连吴县令都要停轿倾听呢。”
正愣神间,有个梳着双髻的小侍女拽住她:“快走啊,九姑娘要沐浴了,别让嬷嬷发现你偷懒!”
天鸣只得跟上,随着侍女们穿过九曲回廊,而后在温泉池边见到了阿九。
雾气氤氲中,少女雪白的后背布满鞭痕,发间却戴着价值连城的东珠步摇。
当她转身时,王天鸣猛地怔住——这张脸竟与朱蓝山九分像!唯有眼角多了颗泪痣!
这..........王天鸣抿抿嘴,压下心底的惊讶。
“帮我擦背。”阿九递过羊脂玉澡盘,指尖划过王天鸣手腕的铃铛,“我记得你,昨夜,是你救了我。”
王天鸣的记忆有些混乱,要知道梦官一旦入梦,就会随着梦主的梦境变换身份。
现在这是杜春娘的梦,那眼前与朱蓝山相似的人又是谁呢?难不成是相思入骨,在梦中将朱蓝山当做了女人?
不确定,完全混乱。
天鸣现在只能迅速在混乱的记忆中,摸索出自己的身份——小枝,九重楼最底层的奴女。
“九姑娘唤我小枝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