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进学堂女儿愁花费

甄莲随她母亲尤氏,都是再清高不过的性子。

母女二人自过自的日子,也不去折腾后宅那些蝇营狗苟。

胡氏不愿放权,她们也懒得招人嫌,只要自个儿月例能按时到手,旁的一概不问。

毕竟自家是长房,胡氏常说,她百年之后,甄家迟早要交到小辈们手里。

但甄莲知道,这句话还说不准。

父亲没有儿子,二房仗着自家儿子有了秀才功名,死也不肯过继。

若是女人不能当家主……

今日是甄英被以下犯上,明日,是否连我们大房都要仰人鼻息?

想到堂弟那副嘴脸,甄莲心里都泛着恶心。

事到如今,便是不争,如今也得去争了。

头一桩事,就是把甄英的待遇给提上去。

胡氏那只铁公鸡,涉及到银钱上,从来都是咬死不肯撒手。

但甄英是正经的甄家女儿,又是哑巴。若是不能读书习字,日后怎么和人交流?

回到房里,甄莲特地吩咐了凝露,先给甄英梳洗一番,再一起吃个早饭。

凝露虽然不大情愿,到底还是照做。

方才拿个鸡子都得招人白眼的甄英,如今不仅用上了花瓣牛奶,连廉价的桂花头油,都被换成了鸡舌香制的兰膏。

现在冬日里,自然不可能奢侈地用澡盆子,哪怕是胡氏的日常洗漱,也不过是烧两盆水兑上,用布子擦一遍全身。

待甄英洗漱完毕,桌上早点已经摆得整整齐齐,比平日又多了两双筷子。

甄莲难得与姐妹一同吃饭。如今,一来是怜惜甄英孤苦,二来又要借她向胡氏发难。

此时有意交好,端上来的点心不怎么新奇,但绝对量大管饱。

甄莲用公筷,给甄英将几样点心都夹了一遍,看她吃得香甜,自己心里不免忧心。

如今她是长房长女,说来体面,可下人们刁滑惯了,平日里都是数着头做帽子,她这里多添一副碗筷,旁的姐妹可能就短了吃食。

想到这儿,也没什么吃饭的兴致,干脆搁下碗筷,让凝露去沏茶。

甄家虽算不上十分的富贵,桌上吃食也不及后世酒店中色香味俱全,但甄英在这儿缺衣少食惯了,吃得倒是开心。

不多时,甄英又敏锐地发现堂姐停了筷子,以为是饭少了不够吃,姐姐故意让着自己,连忙用公筷给她夹了个小包子,示意她多吃一点儿。

连凝露都在劝:“姑娘没吃几口,腹里还是空的,这会儿子吃茶,怕是要伤了脾胃。还是多吃点儿,别让小小姐挂念。”

甄莲略微笑了笑:“一顿不吃,又有什么打紧?妹妹瘦成这样,才该多吃些。”说着又托着腮,看着甄英:“妹妹如今年纪,也是时候去开蒙,族学里诸多姐妹,平日凑个趣儿,也热闹些。只是不知道妹妹意思。”

甄英知道好歹,虽然开始有藏拙的意思,但姐姐也是一番好心,于是也点了点头。

她方才喝完一碗白粥,嘴唇边儿上沾着一圈米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好似初生的动物般清澈又带着信任。

甄莲看这她这幅可怜样儿,心中又是生气,又是怜惜,当下拿定了主意,一定要让妹妹过上好日子。

甄莲父亲还在行商,她和母亲二人,势单力薄,即便是有意和胡氏争权,也必须蛰伏一段时日。

小孩儿开蒙,虽然并不是越早越好,可甄英如今都八岁了,真算起来,已经是耽搁了。

又是胡氏。

胡氏那老虔婆,但凡肚子里有一滴墨水,也不会不让孙女们读书。

别看甄莲是长房大小姐,胡氏一句轻飘飘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就不让她进族学。

甄莲自六岁起,就开始拿针做女红,单纯是为了节省几两银子的衣裳钱。

二房家里开着书局,甄蔓虽然有哥哥带着开蒙,最初,也只是因为抄书比女工赚的多些。

三姑那边,则是在宫里做女官的甄忘忧写了信,问及女儿学业,胡氏这才不情不愿地请了个女教习。

本着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连表姑娘都入了学堂,没道理自家嫡亲的孙女去做睁眼瞎。甄莲这才和两个妹妹一起正式拜师。

她年纪最长,开蒙却是最晚,在族学里受足了气,是定然不愿甄英步自己后尘的。

但是甄英一个哑巴,连说亲都是难事,让她读书,明显就是赔本的买卖。

胡氏怎么能肯?与其求她,不如自家去想办法。

甄莲看着妹妹白净的小脸,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读书花费不小,她一个闺阁女儿,哪儿来那么多银钱?

真是愁人。

自家娘只是个秀才家出身,除了几箱子书,也不曾带多少嫁妆。

甄莲一开始还想着,把娘亲的书抄了去卖。

可一来,母亲把书当眼珠子似地看着,难说动她;二来,那些也不是什么珍本孤本,值不了几个钱;三来,抄书要耗费笔墨和时间,等她攒够了银子,甄英说不定孩子都抱了俩。

甄莲自个儿的月银不过二两银子,平日里买个脂粉做件衣服都嫌少,如何凑得出甄英拜师的花用?

一文钱都能难倒英雄汉,何苦读书的花用,何时少过?

都说法不轻传。世人讲究尊师重道,拜师的一套流程繁复而琐碎不说,花销也是不小。

既然是要拜师,先得封一副厚厚的贽见礼,让先生相看一番,得了首肯,才能再央家里备上束脩。

之后再请风水先生,看了生辰八字,择定一个好日子,带着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和肉干,在祖师爷画像前供奉了,再正儿八经地奉茶、磕头。

甄莲从小到大从未为银钱发过愁,如今虽未定亲,却已经提前感受到了望子成龙的父母们,骄傲而隐秘的痛处。

虽然妹妹生在甄家,天然带了“学区房”一套。可学费、择校费、借读费、书本费……这些林林总总算起来,没有五十两银子,根本拿不下。

再加上甄英父母双亡,一个孤女,还是哑巴。别说胡氏不肯,若是先生忌讳,贽见礼估计就得五十两,这才拿得下。

“哎,穷啊!”甄莲趴在桌上,发出没钱的叹息。

按理说,即便甄家现在是商户,可出了三姑和四叔两个官身,有了极高的免税额度。身为长房长孙的甄家大小姐,甄英在云阳是数得上号的贵女,既然有体面,手头就不该不宽裕。

这事儿说来话长。

甄家不曾分家,胡氏膝下五个儿女,从上到下,分别是大房甄志文,二房甄志武,三房甄忘忧,四房甄志祥,五房甄志诚。

其中,其他几个都是儿子,唯有三房甄忘忧是女户。

甄忘忧是胡氏唯一的女儿,从小养得金尊玉贵,二十年前嫁给了个九品芝麻官儿,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生了个叫贾语的女孩儿。

天有不测风云,她夫君在任上病死,公婆怨她克夫,将她撵回甄家。

这名小姑姑是个有心气儿的,自己不肯再嫁,干脆将孩子丢回娘家,借着官眷的身份,去京城里考了个女官。

那年,正巧四房也中了举,被圣上钦点了翰林院编修。

报喜的人前脚挨着后脚,十里八乡都轰动了。

这件事儿甚至还被写进了县志。

甄家一门龙凤,姐弟二人金榜题名,双双入朝,轰动一时。

好一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气象!

那段日子,甄家人到哪儿都挺直了腰板儿。虽然甄莲还是个总角娃娃,甄蔓也不过黄髫小儿,贾语更是还在襁褓里吃奶,求亲的人却是络绎不绝,直把门槛儿都踏破了。

胡氏志得意满,一时风光无二,为了赚个好名声,也为了打亲家的脸,让甄忘忧挂了个女户,免了亲家一家赋税,赢得十里八乡的称赞。

谁知福祸相依,甄家盛极转衰,不过是一两年的事情。

先是四房带官身的甄志祥死了,接着,后宫中又以冗官过多为由,削减了官吏免徭役赋税的额度。

甄志祥一个翰林清流,人都没了,他的免税额度自然也一笔勾销。

胡氏悔不当初,撒泼打滚,都要女儿把免税的额度还给甄家。

女官在后宫,想走动前朝的关系……自然是不可能的。

“内臣无令,不预外事。”乃是后宫第一条铁律。

倘若四房甄志祥,不是那么急迫地想谋个实差,倘若他在任上不曾遇到山匪……

甄莲还好,到底是长房长女。那时,胡氏觉得孙女奇货可居,不曾给她定亲。

贾语是贾家人,有个做女官的娘,自然也不愁前程。

二房的甄蔓最惨,听说甄家从官家成了商户,她那未婚夫婿到处嚷嚷着要退亲。

便是不退,也不肯让甄蔓做正头娘子,只能做妾。

甄志武当然不肯,兜兜转转,这门亲事还拖着。

更要命的是,和甄蔓定了亲的那户人家,和甄家连了个远亲。

甄蔓那生出幺蛾子的便宜未婚夫,和甄家女儿,正处于抬头不见低头见,且两看两相厌的状态。

甄英就这么一副可怜样子进去,那些读书的子弟就不提,光是他们书童婢女的白眼,定是要吃一箩筐。

可,即便是想被人翻白眼,也得先入了学堂再说。

若是不能在春分前后攒到足够的钱,耽搁了开学时间,甄英作为“插班生”,又要另交一笔数额不菲的“借读费”。

甄莲东拼西凑,连衣裳头面都当了,也不过攒下五两银子,连学费的零头都凑不够。

甄英细心又眼尖,先前还以为是自家遭了贼,直到看见了当票。

甄莲就那么些体己,日后还是要做嫁妆的,自然不肯死当,可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女孩儿,怎会知道这些门门道道?被人一哄骗,就定了一年的赎期。

甄英一张张细细看去,当票薄薄几张,却是连她及笄礼上用的大袖长裙礼服、八宝如意掐丝大簪、双衡比目紫云佩……都在里头。

女孩儿笄礼用的一套东西何等贵重,又何等意义重大?若是一年之期到了不能去赎,当票作废,这些对大姐意义非凡的物件,就都会变成死当。

对甄英来说,自己都进了修行门槛,入不入学堂,意义并不大。她开始还以为,姐姐只是一时心善,头脑发热才提出建议。却不曾想,为了让自己读书,大姐能下这么大的决心。

投桃报李,她自然也不能让大姐的衣裳头面,就这么消失在当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