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光合十年正月十八,父子连任近三十年丞相的百年望族——姜氏家主嫡长女出生。四十年前的这一天,当时的姜氏主母,也生下了嫡长女。如今,这位嫡长女,已经贵为大盛皇太后。四十年后,与当今太后同一日出生的姜氏嫡女,势必也会与她的外祖母一样,为姜氏一族带来无上荣耀。
大盛皇宫御花园中,两个女娃儿并一个男孩儿互相嬉戏,连廊下,一众宫女内侍簇拥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宣裕太后。宣裕太后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当,依旧乌云高髻,深青色上衣,玄色大练裙配上玄色外袍,端坐椅上,甚是威仪,此刻正满面慈祥的看着三个孩子。
“哎呀,礽儿摔倒了,三哥哥快来。”一个身材稍短,鹅黄衣裙的女孩儿边哭边说。
“你自己起来,都快十三岁了,还会摔倒,你真是笨。”那男孩儿没有停下追逐另一个青衣女孩儿的脚步,头也不回的对鹅黄女孩儿说到。
“哈哈哈,礽儿又摔倒了,祥哥哥说得对,你就是笨。蹴鞠练了多久了,没有球你都能摔倒,真有你的。”
青衣女孩儿肤白胜雪,杏核眼吊梢眉,挺鼻樱唇,十足美人胚子,眉眼隐约有宣裕太后年轻时的风采。此刻正在蹴鞠,脸色酡红,衬上一身天青色的衣裙,灿若天边云霞,当真宛如天境仙子。
“太后,文华公主摔倒了,奴婢去扶一扶。”随侍太后多年的竹枝说到。
“莫去,让她自己起来,这礽儿,就是被你们这些人娇惯坏了,什么都不让她做,都十几岁的姑娘了,文不成武不就,堂堂大盛公主,待他日及笄下降,如何做得当家主母,岂不被天下子民耻笑。”
被宣裕太后一阵抢白,竹枝不敢再言。
倒在地上哭喊了半日的文华公主田礽,见到无人来扶,想要叫下人,回头看了一眼皇祖母,终究不敢多言,自己爬了起来,也不再嬉戏,悻悻的走回到太后身边。
“皇祖母,三哥哥只和阿婧玩儿,也不理我,还和阿婧一起欺负我,您也不管我,难道我母后说的都是真的,您只疼爱阿婧,连三哥哥都是靠后的,更别说我了。”
“胡说,你三哥何时欺负你了?还有阿婧,她是你姐姐。他两个在一处玩了十年了,你是刚来的,自然她们玩儿的东西,你有些生疏,你只要勤加练习,增长技艺,自然可以和她们玩儿到一处了。礽儿,你记着皇祖母和你说的,遇事先想想自己可有不足,莫要不分青红皂白,将错处推给别人,知道么?”
“知道了,礽儿谢皇祖母教诲。”
“恩,好孩子,你若不玩儿了,叫嬷嬷先带你回宫沐浴吧。”
“是,礽儿告退。”
宣裕太后很不喜这个闷葫芦一样的孙女,自从接到自己身边,便想着改改田礽的性情,让她挺起胸膛,拿出大盛公主的威仪来,不要总是蔫头耷脑,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看着田礽离开,宣裕太后对一旁的侍女说:“皇后这口没遮拦的毛病是改不了了,看看这好好的孩子,被她给教养成什么样子了。”
“太后,可要派人去给皇后传个话儿。”
“不必了,因着孩子的事情,哀家与皇后是撕破脸了。竹枝,你去传哀家的懿旨,晓谕六宫,从今后,除阖宫庆典,不许皇后再见文华公主,也不许任何宫人帮皇后与文华公主传话,哀家亲自抚育文华公主,直至公主下降。”
“是,奴婢遵旨。”
青衣女孩儿与男孩儿走近,刚好听到宣裕太后的旨意。
打发人去传旨,宣裕太后转过头看到青衣女孩儿,满脸笑意:“阿婧,快过来,让外祖母看看,这一头一脸的汗。”宣裕太后伸手帮青衣女孩儿捋着头发,像所有的外祖母一样,只有在此刻,她才觉得自己不是太后,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老妇人,享受天伦之乐,这青衣女孩儿,是她唯一的孩子——解忧长公主的女儿,是自己血脉的延续,是宣裕太后最疼爱的含元郡主姜琰。
“外祖母,是不是礽儿惹您生气了?刚刚阿婧看到您皱眉头了,礽儿好麻烦,还总是惹您生气,您为何要把她养在身边啊?把她还给皇后娘娘不好吗?您身边有我,有祥哥哥还不够吗?”
“好了阿婧,礽儿没有惹我生气,你以后也不准再说把礽儿送回给皇后的话。礽儿以后都会在外祖母身边,你是礽儿的姐姐,要教导她知道么?还有祥儿,也要照顾妹妹,知道么?”
“知道了。”姜琰忙回。
“孙儿知道了。”这男孩儿,便是当今大盛光合帝皇三子田祥,淑妃于氏所出。
田祥生于光合九年,长姜琰一岁。姜琰因与宣裕太后同日出生,又是宣裕太后独女所出,太后甚是喜爱,一出生,便被外祖母接到宫中亲自抚养。此后除了年节住丞相府,平日里一两月最多回府小住三五日,宣裕太后就要派人来接回宫去。更是为了陪伴外孙女,将皇孙田祥接到身边,一同抚育。姜琰与田祥青梅竹马,田祥从小就喜欢姜琰,这一路追逐姜琰的脚步,也甘之如饴。
宣裕太后牵着外孙女的手,踱回永泰宫,亲自带人为姜琰沐浴,姜琰也已经习惯外祖母的溺爱,这在宣裕太后看来并不劳累,而是在享受天伦之乐。
“祖母,婧儿大了,以后您不必帮我沐浴了。”姜琰坐在池中,手划着温热的水。她从小最喜欢沐浴,戏水,为此,宣裕太后着人在自己的永泰宫后专门建了沐浴之所,引来念青山上的温泉,可以沐浴,可以游水,姜琰在宫中的时日,多是在此度过。
“恩,好,以后祖母不管你了,今日祖母有话要教导你,便在此陪着你。”
“祖母您有话说,那阿婧这就出来。”
“不必,你若还有气力,再去游水,祖母喜欢看。”
“好,我有气力,祖母等着。”一语未毕,姜琰已起身,她身形匀称,着贴身轻薄纱衣,轻盈跃入旁边的戏水池中,人鱼般游起水来。
宣裕太后一脸宠溺的看着姜琰,她是一个胸有沟壑,不拘一格的女子。年轻之时,她想依着自己的性子,可无奈生于公侯之家,一出生便要承担起延续家族荣耀的责任,只能依父母之命,把自己驯养成皇家喜欢的样子。等到有了女儿,还是无奈,自己虽贵为皇后,但无子不能稳居中宫,殚精竭虑终于有了养在自己身边的庶子,又要谋划庶子的前程,更要小心翼翼的维护和庶子的母子之情。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发现自己早已错过女儿的成长,女儿已到了为人妇的年纪,好在母家的侄儿是可托付终身之良人。及至女儿生下了女儿,巧的是这孩子竟与自己同日生辰,宣裕太后觉得这个孩子就是另一个自己,一个可以重新年轻一次的自己。姜氏一族已经位极人臣,家族荣耀不必再压在一个女娃儿身上,自己贵为太后,又得皇帝敬重,前朝后宫举足轻重。万事俱备,宣裕太后一定要依着自己的性子教导姜琰,看着自己最亲的外孙女,过一遭自己向往但无缘的日子。
姜琰从小便有些须眉气,穿起男装,与田祥站在一处,连皇帝都说像是自己的四皇子。胆子更是大得很,更多时候都是姜琰这个妹妹,带着田祥嬉戏。宣裕太后很是喜欢如此活泼大气的女孩子,因此上姜琰想要的东西,想要做的事,宣裕太后没有不应允的,甚至连世家贵女想也不敢想的习武,宣裕太后也依了姜琰,从小便找了武师,教习姜琰和田祥一起学习武术和马术箭术。
此刻,宣裕太后看着姜琰,更像是看着自己最杰出的作品,如何能不欣喜。
沐浴完毕,姜琰坐在宣裕太后身前,不施粉黛,不配钗环,只一身素色纱衣,配上轻薄的素色外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怎么看都是美。宣裕太后一边欣赏,一边为姜琰梳理着长发,姜琰则猫儿一般乖巧的伏于榻上。
“祖母,您要教导阿婧什么事情啊,阿婧都等不及了。”
“恩,还等不及,祖母老了,人老了就唠叨,你不厌烦祖母唠叨?”
“怎会,祖母从来字字珠玑,阿婧受教多年,受益匪浅,才不是唠叨,再说,纵是唠叨,阿婧也喜欢听,阿婧喜欢和祖母在一起。”
“你这丫头,惯会哄祖母开心。”
“哈,那是自然,阿婧永远是祖母的解语花,永远都不会让祖母烦心。”
“恩,好,祖母知道,那祖母就再和你唠叨唠叨。今日说起礽儿之事,你可知祖母为何要把礽儿接到身边抚育。”
“知道,祖母觉得礽儿太胆小,没有公主的风范,所以要亲自带在身边教养。但是祖母,您把她接来半年了,她还是那副样子,可见她性子就是如此,改不了了。”
“你呀,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礽儿是太胆小,但你可知她为何如此胆小,又或者,你为何如此胆大。”
“恩,阿婧不知。”
“礽儿胆子小,不怪她,全因她的母亲教养。皇后常口不择言,在礽儿面前说自己不得圣心,说礽儿是女儿,也不受她父皇喜爱,还有我这个皇祖母,也不喜欢她,以至于礽儿从小便觉得自己不被重视,在皇上面前,在祖母面前,不敢堂堂正正的回一句话,我也是看着这孩子可怜,才要把她带在身边。你这些年在宫中,有些事情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如今你也大了,祖母今日要教你一言,‘祸从口出’,尤其是女子,最忌口多言,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三省而后语。为上者言语有失,则损威仪,无以驭下,时日久了,为下者就会生出反叛之心,招来杀身之祸时,为上者才知皆因口不择言所致。阿婧,你可要谨记。”
“祖母,阿婧记住了。”宣裕太后一脸肃穆,姜琰也不敢说笑,忙正色道。
宣裕太后乏了,姜琰告退回到自己的长乐宫,沐浴过后,她有些乏力,半倚在榻上,回想自己今天言行是否有失。多年来她在宫中长大,每次回家,父亲母亲总会叮嘱她,在宫中要谨言慎行,所以她早已养成每日三省的习惯。今日外祖母又提起谨言一事,看来今日不该一时口快,说起把礽儿送回给皇后之言。
大盛光合帝皇后郭氏,出于士族郭家,郭家一门出武将,但建树不多。及至郭皇后父亲郭易,未及弱冠便投军,先帝在位时,一次西昌大举南侵,大盛准备不足,战事初期,遭遇数场败绩,先帝一筹莫展。此时郭易立下军令状,带一只五千人的骑兵,一路奔袭向西,再折而向北,无声无息的绕到西昌大军背后,一路所向披靡,直指西昌王城,西昌王慌忙招大军回援黑水城。回援之时,大盛大军抓住时机出击,追着西昌军打。西昌号称十万大军,一路回撤,折损一半,为求速归,冒险穿行鹰愁山,鹰愁山山高路狭,又有谷地,最易设伏,但西昌军探得郭易带兵欲攻打黑水城,大盛军又在后追击,山中绝无人埋伏,便大胆穿山,谁知郭易竟带人设伏,弓箭巨石,西昌军进退唯谷,几乎全军覆没。原来郭易只留了一千兵马在黑水城外,每日造势佯攻,而他自己就带着四千兵马设下埋伏,就在大盛全歼西昌军这日,宣裕太后生下公主,这是先帝第一个孩子,带来先帝第一次对西昌大捷,先帝因此赐公主封号解忧,疼爱有加。
而郭易,也一战成名。此后便驻守北境,一路擢升。后先帝钦定郭易嫡女郭绣为太子妃,但尚未大婚,先帝驾崩,光合帝十二岁继位,三年后大婚,娶郭绣为后,加封国丈郭易为定国公,至此郭氏一族显赫一时。
常言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郭皇后便是如此。居于凤位,统领后宫,志得意满,唯有一事美中不足。郭皇后年长皇上三岁,初大婚时,皇上不甚喜欢皇后,每每以忙于国事,推拒皇后。时日久了,皇后便多有抱怨之语,偶然见到皇上,也不收敛,丝毫不肯曲意逢迎,皇上就更不愿亲近皇后。
大婚半年,皇后未孕,宣裕太后便安排姜氏、齐氏、于氏三家贵女入宫为妃。姜氏一族出美人,入宫为妃的是宣裕太后的侄女,丞相的胞妹姜婉,人如其名,姜婉美丽大方,温婉可人,一入宫便得圣心。再加上宣裕太后提点,姜婉虽得宠,但不恃宠而骄,时时劝皇上雨露均沾,更得皇上敬重。齐氏嫡女齐潇,在千秋节上为皇上太后献舞,惊艳四座,舞毕即降旨入宫。于氏嫡女于筠,入宫时年龄尚小,天真活泼,也深的圣心。这三位贵女入宫后,皇后本就不多的恩宠所剩无几,竟生出对太后的怨怼。
后来齐潇,姜婉和于筠接连生下皇子,皇后彻底坐不住了,污蔑宣裕太后使了手段,使她不得有孕,想以此为由废后,扶持自己的侄女姜婉代之。此言传到皇上的耳中,皇上大怒,甚至起了废后之心,还是宣裕太后出面阻止,还劝说皇上要安抚皇后,皇后这才有孕,生下文华公主。
也许是生下女儿心有不甘,皇后又口不择言,竟然说自己与宣裕太后一样福薄,不得黄天厚爱,只得一女,看来也要效仿宣裕太后,设计让身边的洗脚婢怀上龙种,然后再去母留子。光合帝的逆鳞就是自己的生母。他的生母是宣裕太后的洗脚婢郑氏,当年先帝无子,宣裕太后生下解忧公主后伤了身体,再也未能有孕。后宫其他妃嫔,曾生下皇子,但都不幸夭折,以致先帝年过不惑,还未有皇子。宣裕太后身边有一洗脚婢女郑氏,有些颜色,偶然承宠,有了身孕,上天庇佑,竟生下皇子田焘。先帝不喜郑氏出身低贱,连带不喜光合帝,也不准光合帝和生母相见,只着几个嬷嬷教养着。还是宣裕太后仁慈,暗地照拂光合帝。后先帝没有其他皇子,这才慢慢接受光合帝,下诏光合帝为皇后嫡子。郑氏为光合帝生母,本是宫中密事,郭皇后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还暗指宣裕太后杀了郑氏,皇上得知后大怒,定要废后,宣裕太后搬出先帝,才保住了郭绣的皇后之位。
姜琰偶尔想起皇后的种种作为,当真一言难尽,现下外祖母又不准她再见田礽,姜琰隐隐觉得,郭皇后不会就此罢手,必要再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