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 水流方向
  • 洱深
  • 5607字
  • 2025-04-19 22:10:15

夜,像被冷萃过,很清亮,很透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微凛冽的味道,是冬天独有的味道,是孤独的味道,是安宁的味道。

陈藿背着她的大挎包,缓步走过浅浅的坡道,走过寂寥的转角,这是她生活过的西涌,她来自这里,离开过又回来。

街上人很少了,只有几盏不怎么明亮的路灯,在静候远方回来的孩子。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落地窗映射出一排排整齐的货架,以及面窗而坐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欢迎光临”——电子音响起。

陈藿走进来,在门口停下。

窗边简易高脚凳上坐着戴着耳机正在看书的恒一。

收银员小哥正在玩手机游戏,抬头看见陈藿,也没什么反应,又重新低回头去。

店内有很轻的音乐声。

陈藿本能地朝打折区走过去,迈了两步,又停下,走回正常的货架,拿了瓶牛奶,两块巧克力,又去收银台旁的热食区要了一盒关东煮,付了钱。

她端着这些走到恒一身边,把食物放下,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恒一才缓慢从书里抬起头来,有点惊讶,但也最终只是勾了下嘴角,摘下了耳机。

陈藿把食物又往前推了推,恒一没客气,拿起来直接开吃。

平心而论,恒一很聪明也很能吃苦,他补习准备高考那段时间,完全拿出了不要命的架势,陈藿是看见过的,只不过有些久远了,逐渐被后来他毛毛躁躁的性格,和愣头青式的脾气消磨殆尽,导致后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连室友都不像,倒像是一对儿刺头冤家。

可其实这么孤独的世界里,真遇到什么事,他们仿佛能稍微依靠一下的,也只有彼此了。

恒一很快吃完东西,打了个嗝儿。

“他睡了?”陈藿问。

“他”指的是爷爷,恒一点头,又下意识解释:“这里有空调,暖和点儿,灯光也亮,我就在这看会儿书。”几句简单的话把自己都说不自在了,他感觉自己有点婆婆妈妈的,于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陈藿打开她的大挎包,从里面摸索出一个粉红色圆锥体的贝壳,放在桌面上,用手指推着,推向横一。

恒一两指夹过来看了看,“这什么?”

“好像叫情人螺。”陈藿抿了下嘴唇,态度坦诚,但语气仍然一如既往的淡,“海边一个大叔卖的......我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但好像出去玩的人都要买点当地的纪念品吧。”

“你出去玩了?”恒一挑眉怪叫了一声,左右看看,又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你出去玩了?算了,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你……”他欲言又止,店里的音乐突然切到了《平凡之路》,恒一怔忡的听了一段,好在陈藿也只是沉默,他拉回思绪,想到了之前的种种,试探试的重新问:“那你现在,还好吗?”

陈藿很认真的想了想,“还好吧。”

“我听说他……”这个“他”又是谁,两个人没有问也没有解释,仍然保持着只有彼此之间才有的默契,“我听说他,好像没被判刑,算是见义勇为了,可是咱们这边前段时间都在私底下传说他杀了人,是杀人犯,所以好几个以前被他欺负过的人,借着这轮事,联合起来跑去派出所举报他,多少年的大事小事都给翻腾出来了,且得调查一阵呢,保不齐要坐牢的......苍天饶过谁,也算他自作自受,那种地方待上一年半载的,估计不好受。”

陈藿垂下头,把挎包抱进怀里,她知道这件事注定是自己欠了杨勇的,但眼下也只是无能为力,如果未来真的有什么能偿还的方式,她愿意去做。

但这些都不该是恒一替她考虑的,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单方面结束了这个话题,问:“还饿吗?”

“这就够了,晚上吃太多了,昏昏欲睡的看不进去书。”

陈藿“嗯”一声,又说:“好久没看见你这么正经的学习了,要考试了吗?”

恒一看看外面的街道,清冷冷的没说话。

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了那天,和老曲见面的情景。

——他从咖啡馆冲出来,老曲锲而不舍的在后面追。

经过一段鸡飞狗跳的追逐戏码,恒一心里又臊又烦,急于摆脱老曲,看见前面马路边在维修,裸露着条一米来宽的管道铺设坑道,恒一迈着长腿,一步跨了过去。

结果他错误地判断了坑道的宽度,脚下没踩实,被绊了一下,直接歪斜着掉了进去。

破罐子破摔,他索性往坑底一坐,累的气喘吁吁。

老曲一个急刹车,站在坑道上头,同样喘着粗气低头看他,“你是耗子啊,天天往洞里钻,你给我上来,我还没问完你话呢!”

恒一混不吝的仰头看着老曲,“有本事你下来。”

“我下什么下,你说的什么混蛋话?”老曲暴怒。

恒一哼了一声,爬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转头要走。

“站住!我问你是不是在外头坑蒙拐骗了,你以为跑了就完了?你刚才到底是干得什么勾当,我都听见了,你不说我也知道!”

恒一不理他,继续向前走。

“你个混小子!”

恒一在坑里走,老曲在路面上不依不饶的跟,“正道你不走,天天出溜沟里你第一名,以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小子是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往耳朵里进是吧?你走,你再走!明天我就去系里,把你干的这些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这么好的教学资源,你就这么浪费?”

恒一无动于衷。

老曲试着要往下跳,看看高度又放弃了,紧跑两步,再次追上恒一,朝坑里喊:“大学看的不光是成绩,还有人品,有句话叫德不配位,我看你根本就不配在这个学校,占这个名额读这个书,不配上我的课,你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恒一脑子都要炸了,感觉老曲嘴里冒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子弹一样突突着他的太阳穴,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火星燃成火山,直接从胸膛里炸上脑门儿。

他猛地转过来,抬头怒视着老曲,“德不配位,你说谁德不配位?我看是你!你现在就去说,系里,院里,学校,爱跟谁说跟谁说!”

老曲那眼神跟看一只蟑螂一只老鼠似的没差别,冷笑着说:“无言以对了?破罐破摔了?”

恒一仰头,情绪激荡下嗓子都沙哑了,“我说不说有什么重要的,就算我都跟你说了是怎么回事,你还是一样看不上我,还是一样压我的成绩,还是一样让我拿不到奖学金!不是吗?你是不是就巴不得我退学?离你远远的,再也不碍你的眼,再也不耽误你赚出去写生的抽成?呵,是我耽误你赚外快了,曲老师,抱歉,我是个穷鬼学生,抱歉,曲老师,劳烦你想收拾我这么久了,废了不少脑细胞吧?”

老曲被说得整个人有些怔忪,眉头紧皱的能夹死蚊子。

他原地退后一步,脸上是一种怒急反笑之后的狰狞。

“是,对,你说的每一句都对!你小子终于收起假惺惺的死德性,跟我说几句实话了是吧?”

老曲手指在半空中抖着点了点恒一,“我就是压你分了,我凭什么不能压你分?”

恒一挽袖子,“你凭什么压我分?你知道我家里困难,我条件差,我打工就是为了付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他么……我真不知道我到底哪儿惹你了,曲老师,让你挖空心思的打压我……”

“我打压你,因为我看不上你!”老曲抢过话头,脸皮脖子气得一片通红,也是那股脾气顶上来了,他屈腿不管不顾地跳进了坑道里,和恒一隔着半米的距离,彼此怒目而视。

“恒一,你到底拿大学当什么?你以为只有你聪明你智商高能考进来,别人都是靠着溜须拍马还是靠着插科打诨靠着幸运?我告诉你,别人也是正经八百考进来的!而且要么智商比你高,要么比你刻苦努力,要么比你资源优越!别人都在学习,在积极的拓宽自己的视野,在交朋友,可你在干什么?洗杯子做奶茶,跑腿打杂偷鸡摸狗?”

“我有这个条件吗?我也想打高尔夫骑马射箭喝手磨咖啡,我有这个条件吗?”恒一大喊,“你连助学金都不给我,给了你的亲戚,你以为我不知道?”

老曲的眉头更紧了,“对,他是我亲戚,说破大天也是我亲戚,可他就是穷,这一点同样说破大天去谁也不能否认!”

他缓了口气,语速慢了些,“我们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我比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那个地方有多穷,经济有多落后。你心里要是不爽,尽管去举报,看看你和他的条件,学校会把这笔助学金给谁?”

恒一愣了一下,他确实不知道这个情况。

老曲却依然还在气头上,瞪着恒一道:“穷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吗?我就能大大方方地说:我知道什么是穷!当年,我去县里参加高考,连双鞋都没有,光着脚,脖子上挂着两个干烧饼,翻了一天山路,差点没赶上考试,考完第一天,就睡考场旁边公园的凉亭里,怎么着?我一样考出来了!穷并不光荣,但穷也能克服,只要自己内心坚定,就能改变命运!有我做榜样,亲戚家的小孩也考出来了,他也能改变命运,大家都开始知道再穷也要读书的道理,一代又一代人,我们整个村子就能改变命运!这可耻吗?这寒碜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有什么值得你没完没了矫情的?”

老曲不愧是老师,中气十足。

恒一被劈头盖脸撅了一顿,气势不知不觉弱了下来。

他确实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可是心里翻了个个儿细想一下,又觉得还是不对劲。

“你知道我穷,所以你压我分?你知道我穷,所以你非要逼着我去参加几千块钱的写生?”

“对,我逼着你了,怎么样?”老曲表现的理直气壮,理所应当,“异地写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增加你们这些学生的审美,所以我要你们去不同的地方,去看看山河大川,历史古迹,看一看不同的民俗人文,感受当地的文化气息历史脉络,这些东西最终都会潜移默化地形成你们内心内在的审美,变成你们身体的一部分,呵,不然我们这个专业毕业出去了,怎么着,都去给人家画火柴盒去?你到底是把建筑学当成一个混文凭的专业,一份谋生的职业,还是一份理想?你心里真的有对这份专业的热爱吗?”

恒一没想过这些问题,难得语塞。

老曲眯着眼睛,“恒一,不说那么大的,就事论事,你说别的学生都出去了,别的学生画的都是同样的作业,就你自己跑去随便画个市政大楼,画个商场居民楼,怎么着?在统一的评分标准里,我该给你打一个什么样的分合适?这对别人就公平了?”

老曲顺手抠下一块土块,朝恒一打过去,在他胸前衣襟上留下了拳头大一块污迹。

“食宿路费是一定要花的,这就是学这个专业必须要付出的成本,既然我包给别的旅行社也一样,那我为什么不能包给院里曾经的学生?他家里条件也不好,靠自己一步一步闯到现在,搞个旅行社,我能帮衬一把就帮衬一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愿意,你去举报我吧,我还是那句话,说破大天去我也还是这么干!”

恒一粗喘着气,紧紧攥拳,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反驳对方,心里仍然不服气,但眼下又一句说不出来。

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试图理解过老曲的言行,仿佛过往每一次看见老曲,两个人之间就是天然互斥的,生理性排斥,只有对抗,只有互相挖苦讽刺。他承认心里对老曲的揣测都是黑暗向的,但这一刻,又似乎显得自己有些愚蠢和狭隘了。

他沉默的偏下头去,躲开老曲灼灼的目光。

正像老曲所说的,他总觉得自己贫穷,被鄙视被看不起,可老曲突然把自己拉到和恒一样的贫穷台阶上,用魔法突破次元壁,神奇的使两个人之间的根基平等了起来。

脚下平等了,心理感受上,恒一却仿佛再次落了下风。

“曲老师……”他该说什么?恒一说不下去。

老曲一顿疯狂输出,心里真他妈痛快了,爽得飞起,把这最烦的刺头学生当小鸡仔似的狠K了一溜够,语气终于也平静了一些。

他叉着腰,趾高气扬,但也微微还是带着气,“廉价的自尊心没有用……瞪什么眼?你瞪什么眼?我说你还说错了?我告诉你,廉价的自尊心就是狗屎,一文不值!助学金奖学金没有了,就活不下去了?不能上学了?正常的渠道是不是还有助学贷款,还是无息的,系里明明就有名额,申请表班长给你几次了,你为什么不去申请?你觉得拿奖学金就高尚,申请助学贷款就低人一等?你觉得拿助学贷款安心好好的学习,就不如现在没日没夜的用学习时间出去打零工,干招摇撞骗的事情来得高尚?”

体力耗费过大,老曲顾不上脏,靠在坑道边,歇歇腿脚,侧着头来,这姿势使他变成微微仰视恒一的角度。

“恒一,大学时间多珍贵啊,它在塑造你,每一天都在雕刻你。它很可能会决定你未来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你再消耗浪费下去,就算将来你糊弄到毕业了工作了,你在人格上阅历上审美上,也永远是一个站不起来的矮子了。知道你那些同学背后都怎么评价你吗?恒一,认真的学习,多去参加社团,培养自己的兴趣,抬起头来看看这个世界的全貌……去打打球,多和同学们交心,他们会是你这一辈子的财富。别人知道你生活困难,你甚至不用请别人吃饭,十几块钱,请球队的人喝瓶水,他们就会真心的接纳你,这才是成人社会交往的规则,你得学!放下你那幼稚的自尊心,挺起胸膛该干嘛干嘛,你只有去拥抱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才会拥抱你。”

曲径通很不文明的,甚至带着粗鲁的朝旁边吐了一口口水,连同刚才隐隐透露出的一丝温情通通吐掉,又狠剜了恒一眼,双手一抬,攀上坑道的边缘,两脚紧蹬了几下,但尴尬的是体力有限,白蹬了好多土下去,也没有爬上去。

恒一呆滞地看了他几秒,才不自然的走上前,托住他的大腿,向上用力。

老曲灰头土脸的被托上去,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居高临下的看着恒一,重新咄咄逼人的说:“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从此以后,但凡是我的课,你的分都比别人低十分!我明告诉你,我就要压你的分,别老想着六十分混毕业证,你敢考六十分,我就敢让你不及格,有本事你就再去举报我!”

老曲走远了,不知道是不是老胳膊老腿跳下来的时候崴了脚,走路的背影有点蹒跚。

恒一心里又木然又刺痛。

他这么大了,好赖话其实是听得出来的,但自从他成年之后,作为一个男性,就再也没有另一个男性的长辈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了,哪怕这话是被夹杂进挖苦讽刺里,裹挟着冷嘲热讽的包装。也没有人告诉他,也许未来,并不会像他想象中的那么艰难贫瘠,或许适时的抬起头来,也会看见不一样的天空。

心里很热,也很毛躁,左突右绌,他的心口仿佛被唤醒了一头小兽——失去了父母的庇佑,一个人孤独的在这人世间寻找出路。

“我办了助学贷款。”恒一淡然的看向陈藿。

陈藿诧异的哦了一声,想评价几句,但其实她对这个名词本身就是陌生的。

“那很好啊。”

恒一用手指摩挲着书本上的字,“我想好好学习了,之前落下很多,还有不少参考书都没看过,我感觉和同学们在渐渐拉开差距,这样我大学就白考了,我不想这样,我想试一试。”

陈藿这回是真的微笑了。

那种感觉说不出来,毕竟大学生活离她太远了,但恒一此刻所袒露出来的处境和心境,她大概还是能有一点点领略的。

“好。”她说。

她没说的是,我也想试试。

“这是情人螺,”她再次提起话题,“或许你以后想送给谁......”

恒一嗤的笑出来,“知道了。”他把绯红色的贝壳放进笔袋里。

两人都没再说什么。

恒一戴上耳机,继续看起书。

陈藿仰头静静看着窗外的月亮,听着便利店里柔缓的音乐。

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两人都觉得,肩上长久以来压着的千钧重量,似乎倏然间变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