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清风引路开竹境,稚子匣藏明月身

石伢子几乎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地谢别了师尊,如何地跟着大师兄出了大殿,又是如何地随着众人过了观日亭下了山道。

詹州徐府中的那一圈圈寒冰纹路、山门前的天龙大阵、还有息坪上的惊世一剑,一幕幕、一件件如走马观花般地在他眼前兜兜转转,一直到浮华褪尽、蝉鸣熙扰,他空明的脑子里竟只剩下了娘亲离别前的那句话,“石伢子,你要出息了!”

“我要出息了?!”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怀里的木盒,即便是性子恬淡,可只要想着能让娘亲不用再眯着眼凑着月光缝补,石伢子的嘴角竟也是忍不住微微翘起。

“嗯哼~~”

一直到一声咳嗽脆响,幻梦中的石伢子才恍然惊醒。

“大师兄……”

望着陈清风温和的笑脸,这才发现自己尚未及“般”字,满打满算才是个初入门的顽童,那“出息”二字仍是天方夜谭,不可名说。

一时羞惭难耐竟是忍不住双颊绯红。

“十年入‘般’字,便是你们明月师兄的层次。”大师兄的脾气确实好过二师兄太多,若是卢明月在此,定要冷言冷语讽刺石伢子几句不可。但大师兄却是不同,他也不说破石伢子的心事,反而是低头劝道,“可这十年却是不易,起早贪黑暂且不提,其中将要费尽多少心血唯有尔等将来自行体会。”

石伢子忙要点头却发现王德第早已快了一步,在旁边应承不已,将目光轮转了一圈才知道原来不仅是自己忘乎所以,其他三人也都是被大师兄这一声咳嗽闹了个大红脸。

“说起来也是惭愧,正所谓成也良莠、败也良莠。”

“这良莠大比,祖师本意是让门中众人等闲不可懈怠,须得日益精进,方才不会蹉跎了这大好年华。”

“却不想这数千年已降,我上都宫四罗七峰,貌似一脉相承、相亲相睦,实则暗中较劲、当面比拼,一时半刻都不曾相让。别人不提,只看上山之时那周青是何等嘴脸,其他诸峰弟子的模样尔等尽可管中窥豹也。”

“尔等四人乃我开阳将来,今后一切切记丝毫不可轻疏。”

“大师兄,望峰定当悉心研习《伏虎经》,将来‘良莠’大比之日将周青那些师弟们打得落花流水,扬我开阳威风。”

徐望峰自小便是骄横惯了的,说到比试较量自然不会落人下风。

“说得好~”

陈清风开怀一笑,说道,“正因如此,尔等四人衣食住行、修行参悟更需小心,谨防宵小在旁窥伺。”

“离此间十里有一静处,名为‘听风坪’,乃是开阳前辈们修行悟道之所,甚为隐秘。依着师尊意思,这十年里你四人都得在这里打坐修行,一刻都不得放松。”

“啊?”

十年枯坐?

别说是天性贪玩的孩童了,就是修身养性的士子大家又有几个能做到?

四人一时微有冷场,不过想想方才大师兄所言,似乎这十年苦修才是最简单的难处,横竖为了娘亲,石伢子心里咬咬牙应承了下来。

四人一同上山,康庄大道就在眼前,又岂会被陈清风几句话就给吓到。

陈清风见四人都是异口同声,心中又是满意几分。

此刻天色已晚,陈清风却是带着四个娃娃在息坪之外拐上了另一条幽静山道。

这条小径明显比方才上山时的难走许多,一尺宽的石阶几乎处处碎裂,只剩杂草弥漫其间,远远望去就只见一片蓬蒿漫山遍野,纵是大师兄这等魁梧身量也只是勉强在草丛里露出个上身,谁能想到竟有一条绵延山道暗藏其间。

道路崎岖更兼得视线不清,四人这半个时辰的山路却是走得狼狈不堪,只是这时候的陈清风摆出一副严师模样,一马当先,也不运气横扫,只是将那些长高过胯的草蔓视若无物,一步一步地就这么闯了过去。

他这么一闯不要紧,人小腿短的四个娃娃却只能是脸贴着草茎跟着走。

茎叶沾着露水,一拨一撩,沾着的碎叶草屑都是湿哒哒地黏在脸上,偏偏大家都没功夫料理,只怕一个低头闭眼就失了前人踪影。

真个是“有苦难言心发憷,只盼前路更短些。”

一直到眼前蓬蒿散尽,紫竹林立,浑身大汗的四人才抵唤了一声放松下来,只是此刻石伢子的喘息声便如一面破啰,怎么敲都敲不出一声重音来,只能是学着徐望峰他们叉着腰扶着身边的紫竹大口喘气。

石伢子一边顺着气,一边细细打量四周,原本一人高的茅草已被一株株越发粗壮的毛竹所替代,脚下枯黄的竹叶也慢慢盖住了乌黑的青砖,一直到满目青黄再分不出路径到底在何处。

厚厚的竹叶绵软湿滑,鼻尖尽是新叶飘零后特有的清新味道,石伢子恍惚间竟有了种回家的错觉。

詹州多竹,石伢子在王家岭时便常上山,别家的孩子是追逐打闹,他干的却是打柴挖笋,虽然时间不长,但好歹能大概分辨出露在泥外的竹鞭走向,可就算称得上是见过农桑的半个行家,在王家岭上他也却从未见过眼前这般有盆底粗细的巨竹。

山中自有仙气出,团团的雾气渐渐围拢,借着昏暗的月光石伢子还能隐约看见硕大竹根处的一缕缕乌紫绵延至竹稍,暗暗心悸的石伢子转头回望却发现身后的来路早已消失在时而松散时而紧凑,仿佛无边无际的竹海之中。

原来不知不觉间四周竟都成了一模一样的景致,除了紫竹还是紫竹,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

四个娃娃忍不住脚步放缓,陈清风却是笑着出声了,“无竹使人俗,无肉使人瘦。尔等居于这听风坪上,倚竹伴月倒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徐望峰正要请问这听风坪究竟何处,却见陈清风微笑着随手一拂,只听得原本“悉悉索索”的树叶碰擦声猛地一盛。

轰~~

只听得“唰唰唰”一阵阵风如雷响,百鸟逃林,蝉鸣夺音。

地动山摇间四个娃娃的呼吸猛地一窒,只见大师兄身前,那一株株原本就粗壮得令人有些惊异的紫竹在大师兄一手轻拂过后,竟都像传说野本中的山木精怪般活了过来。

“噗~”

“噗~”

“噗~”

犬牙交错的环状竹鞭纷纷破土而出,泥叶纷飞之下那巨大的竹茎就如一个个行动迟缓的木偶,密密麻麻的竹枝就仿佛是平伸的两条臂膀,一条托天、一条擎月,左右摇晃着挥洒下无数的黄叶。

待得根须落尽、尘泥归土,却哪里还有那数不尽的紫竹环绕,众人身前凭空多出了一条丈宽的黄叶幽径,柔雪月色中一幢三丈高四丈见方的单层小楼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