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拄杖无时

  • 惜馀春
  • 明恕
  • 5946字
  • 2025-02-03 21:20:21

虞皎虽然被“软禁”,但她的“党羽”并未牵连。

譬如,她的舅舅苌琇,被任命为夏廷的中书令,夏本将大小庶政交由苌琇关掌。

熙载这个恋人也算尽心尽力,没少替虞朝宗室争取福利。最让虞皎高兴的是,夏本下旨,赐予虞仹丹书铁券,受赐者及其子孙可凭铁券免死三次。

这没什么丢人的。

正所谓“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许多官员的仕途也靠家族荫庇,尤其是在没有科举之前,普通人根本没有上升渠道。

事实上,在那个时候,若家中有宠妃,家族因此富贵升官,往往要写进墓志铭。即使是普通的小嫔妃,也常常将自己渲染成宠冠六宫的贵妃!

此外,夏本还下诏,虞室皇族所有子弟,皆交付有司,量才选用,似乎完全未受宫变的影响。

这其中,活得最滋润的当属原来的梁王——虞荟。夏本给他封了一个郡公的爵位,他的自由完全不受限制,整天大摇大摆地在京都闲逛。

即便纪国府被严密监视,他依然能探望虞仹。这不,今日他就堂而皇之地来到纪国府,探望他的侄儿们。

当然,他不是来泡茶的,他带着夏本的任务。先前他是虞皎和经济的“红娘”,如今他又成了虞仹和神爱的“红娘”。

宫变之后,虞皎安排栖筠去外祖仲家居住,避免被她牵连。仲家虽和虞室关系密切,但因早已两边下注,安排一部分子弟追随夏氏,加之盘踞京畿百年,所以依旧坚挺。

虞荟见到虞仹,寒暄之后,便商谈婚礼。聊着聊着,两人难免提到虞皎。

虞荟叹息道:“你师父真是一世人体面!你可知她为何对外说自己闭关?”

虞仹摇了摇头。

虞荟红了眼眶:“众人皆知她在宫变时受了伤,但伤势深浅,鲜有人知。若她真就这样圆寂,教徒都会怪到圣人头上,不利于稳定……”

夏本登基之后,一改虞室面称皇帝为“至尊”的习惯,让人喊自己为“圣人”。

虞荟续道:“她宣布闭关,一则可以拖延死讯传出的时间,给夏廷争取时间;二来,闭关冲击原就有风险,这是给自己揽责呢!再者,你师父是爱漂亮的人,最后的不堪不愿给你们瞧见。”

虞仹沉默片刻,才道:“我不否认师父心怀万民,慈悲为怀。但师父捐出那笔钱,夏大郎占了很大缘由吧?”

虞荟没想到,关于虞皎捐赠一事,竟然还有后续。

他心中暗笑,连虞仹都认为那笔钱是虞皎为熙载捐的,而非经济,可见他这个辅祭公在众人眼里是多么名不副实!

虞仹眼神一冷,脸上却带着笑,身上透出一股诡异的气息:“你就这么看不上你的买命钱啊?”

“买命钱?”虞仹蹙眉,“圣人有这么好说话吗?”

“你小子是看不起你师父的财产呢,还是太看得起夏本的气节了?”虞荟扶额叹气。

事实上,夏本同样不认为虞皎这是什么大彻大悟,只道是她与熙载情投意合,为情所惑,给熙载花言巧语骗得钱财来,心中还讥讽:“谛家讲究千金散尽,这玄懿竟然还私建金库!”

尽管心里这么想,夏本在熙载面前仍然称赞玄懿有大局。

既然儿子和这个“野生儿媳”这么有诚意,夏本好面子,决定投桃报李,积极推动虞仹和神爱的婚事,于是大笔一挥,婚礼如期举行。

神爱得知后,大为惊讶:“什么?要我嫁给纪国公?”

“这么大惊小怪作甚?”夏本有些不悦,“你跟纪国公的婚事早就定下了,他没病没灾,岂能悔婚?”

“当初可是说好叫女儿做皇后的,如今算什么?”神爱不服气道。

夏本没料到女儿会纠结这个问题,道:“做公主不比做皇后舒坦?皇后战战兢兢,看皇帝脸色;做公主可颐指气使,让驸马看你的脸色!”

神爱知道虞皎捐钱一事,忍不住道:“爹是看玄懿给的聘礼多吧?怎么学了酸臭士族的陋习,也要卖女儿了?”

夏本胡子都竖起来了:“奇了!那些大族是把女儿卖给门第不如他们的人,纪国公的门第及不上你吗?纪国公人生得多漂亮啊,女人都比不上,你明明赚翻了吧?门第、爵位和样貌,纪国公可是吾女婿中第一人!”

神爱恨恨道:“爹别忘了,当初可是纪国公姑侄下令处死了五兄!”

“住嘴!”夏本愀然变色,“吾警告你,嫁过去之后,不许找玄懿的麻烦!跟纪国公好好过日子!作为公主,早点生个一儿半女才是你的职责!”

夏本说完拂袖而去。

神爱望着夏本离去的背影,攥紧了拳头,心中暗自发誓,定要狠狠报复玄懿。

虞皎可不知道她家的新妇,心里正谋划着如何教训她,她现在满心想的是如何妥善处理谛教的事。

按照原计划,只要她弹压住了北派,就能顺利将教宗之位交给恩师保乘大师。

可谁也没想到,保乘大师因为夏本软禁她之事,脾气上来,拒绝与新朝廷合作,不仅不接任教宗,连大统也不做了。衣袖一挥,云游去了。

虞皎感动之余,不得不改变计划。在教内强势扶持了一个新的代理人,然后宣布闭关。这个新代理人是一个“第三党”,和新朝廷有不小的关联。

南北两派见识到了虞皎在教内绝对的威慑力,都不愿意再前一步,害怕打破现有的权力结构,只能默默接受现在的“无主”局面。

至此,教内分裂的局面被虞皎控制住了。

她,正式退休了。

为防止外人知晓,虞皎几乎不出冰碧馆的门。连杨柳清辉的一些仆役都不曾见过冰碧馆主人的面容,只知道冰碧馆的“小厮”声音很“温柔”。

别院供养达官贵人的情人或簉室,在三曲司空见惯,谁也不会多问。更何况,这冰碧馆居住的,可是他们的东家,更不敢去探听。

她渐渐断了外界的消息,专心在冰碧馆读书和练功。从前太过忙碌,许多想读的书都没有时间静静地阅读。

“闭关”并不完全是借口,对于刚从鬼门关走一遭的她来说,的确需要一段时间,静心修炼,调整气息,恢复功力。

但,每当想到一件事,就让虞皎有些烦躁。——最近,她总觉得自己有些敏感。也许是因为暂时闲了下来,她的思绪变得有些纷乱。

比如,熙载总是“爽约”,让她耿耿于怀。

常常看着他匆匆离开,任是得道之人,心中难免会有一瞬的失落。

她不是不知道,高位者往往日程紧张,尤其是现在,新朝廷刚建立,熙载忙于主持修订新的历法和律令。这些都是关乎一个朝廷运行的命脉,半点马虎不得,要得急,又要办得好。

这个时候,她只能低声说:“我知道你忙,但你答应过我,今晚要一起散步的。”

熙载往往会停下脚步,转身柔声安慰:“我知道,我会尽快回来。”

但虞皎介意的不是熙载的陪伴,而是,他身边的事物与人际关系越发繁杂,他一直在往前走,她却似乎在原地暂停了——甚至还有些后退。

虽然,他不在乎。

她倒不觉得这是一个借口,她有绝对的自信,自己始终是熙载心中的唯一。

夜色渐深,月光如水,洒在庭院中,银白的光辉透过高大的槐树,投下斑驳的影子。庭院的宁静,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压缩成了寂寞的一瞬。

虞皎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外面。她已经等了很久,等得连风都带着一丝凉意。她倚在窗前,眸光追逐着远处每一丝的动静。

虽然熙载有跟她约定过,若是过了戌时他还没来,那便是来不了了,让她不必等。

可是,万一呢?万一今晚他还是赶来了呢?

冰碧馆安静极了,落花的声音似乎清晰可闻,甚至连微弱的风声都被放大。

三曲灯火阑珊,周围的欢笑声和嬉闹声时不时传入耳中,那些带着香气的纷扰,仿佛比这座安静的庭院更真实、更迫近。

那是她无法触及的世界,明亮、热烈,甚至有些炫目。

最近,她还变得十分嗜睡,很容易疲劳,她目光渐渐迷离……

风又轻轻地从院外吹过,草木的香气被带进屋内,恍若又能感受到他走来的气息。

睡梦中,她看见了父亲,那张曾经严厉而又慈爱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轻声唤她的名字,语气温和得仿佛从未离开。

父亲摸了摸她的脸蛋,说:“我的女儿,凭自己完成了学业,立下了属于自己的事业,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她曾以为,自己已经不再为失去而悲伤,可在梦中的一刻,她却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泪水如同涓涓细流,带着久违的情绪波动,却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深的未了,仿佛是潜藏在心底、未曾完全放下的挣扎。

她猛然醒来,透过模糊的视线,桌上的油灯仍在微弱闪烁。外面已然安静下来,整座三曲都进入了梦乡。

她坐起身,目光定定地,盯着那摇曳不定的灯火。忽然,她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才发现桌布已被打湿。她这才发觉,自己的睫毛湿漉漉的。

她的心里,终究还是有了牵挂,她还是陷入了别离之苦中。

想抽身逃离的念头,第一次涌上心头。

虞皎摇了摇头,盘起腿,开始运功修炼。只有在这个时候,感受内息在体内的运转,她才能忘我。

真气从丹田缓缓升起,沿着奇经八脉流动。每一次气息的起伏,都浑然如天成,顺畅无阻。任脉、督脉,真气依旧如流水般流过,熟悉的路线,她已驾轻就熟。

可当真气顺着任脉流至小腹处时,却发现不如往常那般顺畅,仿佛被某种障碍拦住。那股压力,不像往常般轻松化解,反而带着一股沉重。

任她放慢节奏,还是强行冲击,那股停滞却无论如何都疏导不开。

虞皎习武近二十年,从未遇到如此情状,只得将丹田之气逼出,吐纳三次,停止练功。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温暖而明亮。

她决定离开冰碧馆,到园子里散散心。

当然,她需要戴面纱。

步出冰碧馆,眼前便是一条曲折的回廊。回廊古朴而幽静,青石地面被岁月磨得光滑,四周栽种着翠竹,竹影摇曳,映在地上,仿佛一幅自然的水墨画。

她沿着水池转了一圈,水面如镜,倒映着白云和岸边的古树,微风轻拂,池中荷叶随风轻晃,点点水珠闪烁着银光,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远处,玫瑾正带着两个徒弟在知鱼水阁上练舞。

水阁临水而建,四周绿意盎然,白玉兰的花朵在枝头摇曳,紫藤如流苏般垂挂,微风拂过,紫藤花朵轻轻摇动,散发出清新淡雅的香气。几只白鹭在水面掠过,带起一圈圈涟漪。

玫瑾身着白衣,步伐轻盈而优雅,仿佛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她的动作如同流水般流畅,轻轻旋转,纤细的手指随舞步摆动,犹如盛开的花朵在空中绽放。

两个徒弟在旁边默契地跟随,动作虽显稚嫩,但却也带着几分灵动。

虞皎站在水池边,静静地欣赏。看美人跳舞真是一种享受。

阳光洒在玫瑾的衣上,微微透出淡淡的光泽,犹如仙子下凡。她的舞姿如诗如画,每一个转身都带着无尽的柔情。

一支舞罢,玫瑾停下了脚步,轻轻拍了拍两个徒弟的肩膀,示意她们继续训练。然后,她缓步走向虞皎所在的松籁涧影亭。

虞皎看到她走来,微微点了点头,眼中带着一抹欣赏的笑意。

这是一座六角攒尖的亭子,飞檐翘角,翼然灵动。亭中砌坐槛,设吴王靠,面水柱间悬联“酒熟风清邀月驻,山幽水静待云归”。

两人坐下,虞皎轻声笑道:“这园中景色甚好,多来些时日,心境自会宁静。”

怎料玫瑾竟然提起经济,新朝廷建立之后,经济由辅祭晋国公摇身一变成了晋王。

“夏本下旨册封了晋王妃,今日就是册封礼。真是没良心!”玫瑾啐道。

虞皎心里没什么波澜,她同经济本就是政治联姻,半点真心也无,来得快,去得也快。

“贺兰氏么?”虞皎微笑。

玫瑾奇道:“你知道?”

“我隐约知道他有个贺兰氏贵妾,没想到居然扶正了。”虞皎答。

玫瑾点点头:“贺兰氏生了儿子,今日百日,夏本大摆宴席呢!夏本当初废弃你,用的理由就是无子且无庙见之礼。当时觉得牵强,如今看来,他早就知道贺兰氏怀孕生子一事,把她安置在泽平,就等着瓜熟蒂落呢!”

听到“儿子”二字,虞皎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微笑道:“夏公还是一如既往的精算呢!不过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其间有什么故事不成?”玫瑾问。

“贺兰氏是贺兰煜将军之女,因是庶出,丧父之后,和母、兄被送回外祖家。外祖家贫,只得把她和表姊妹送去富贵人家做妾。阴阳差错给夏本知道了,聘来给二郎做妾,暗暗给二郎抬身价呢!”

玫瑾一听便明白了——贺兰煜虽是旁支,但贺兰氏属于武家,曾经出过两位国公、一位王妃,本来娶来做经济的正妻,是门当户对的。但夏本趁人之危,叫贺兰氏做了经济的妾室,无异于宣告自家门第高了贺兰氏一大截。

“这口气,贺兰家也咽得下去?”玫瑾不禁好奇。

“贺兰氏的舅舅曾想与其嫡兄商量,可是连家门都进不去。贺兰氏在舅家多年,更似养女,一切便由舅舅做主了。夏本起事,贺兰家好几人豁出性命陪着造反,正是需要嘉奖之时。贺兰氏生了长孙,且夏本需要一个完美的人来替代我。”虞皎答。

虞皎说着说着,奇怪自己今日怎么如此刻薄?

玫瑾冷笑:“晋王的身价,最终还不是靠你抬起来的?夏本折腾这么久,劳而无功!”

“贺兰氏的命可真好!”玫瑾道,“夏本这人真奇怪,你说他不重视这个孙子吧,大摆宴席,恨不得告诉全京都他们老夏家有后了;说他重视吧,名字却取得随便——你可知那孩子叫什么?竟然叫——奉庆。就是你从前住的奉庆殿的‘奉庆’。”

虞皎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冷笑:“机关算尽,夏公,小聪明赢得了一时,可撑不开一世!”

熙载回到冰碧馆时,已是黄昏,虞皎正坐在案前,手里攥着书卷出神。

“研究脉经呢?”熙载一眼瞧见书卷的内容。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呢。”虞皎微微一笑,将书卷放回书架。

“你知道了?”熙载会意,“宴飨白天就结束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不宜铺张。”

“是啊,若是嫡皇孙的百日宴,自然另当别论。”虞皎道。

“父亲盼这孙子盼了十几年,他高兴得不得了,随他去吧。从前我也希望提多罗早点生子。”熙载不接这个话茬。

虞皎摇头道:“不一样了,从前若是二郎有了儿子,还能过继给你。如今你是储君,令尊恐怕催得更紧。不论你乐不乐意,大批贵族女子应已准备进东宫了吧?就像当年,即便我母亲在嫁给父亲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世子,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恩爱,祖父还是把父亲的后庭塞得满满当当的。”

虞皎自顾自地说道:“其实那些女子挺可怜的,生死婚姻都半点由不得自己,前半生独守空房,后半生颠沛流离。”

熙载道:“在吃穿用度上,我不会亏待她们的。只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少不得要客套一番,恐怕不能常来这里了。”

虞皎道:“可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迟早也是要有自己的孩子的。”

“别把我推开啊!”熙载拥住虞皎,轻声道,“你今日怎么了?”

虞皎不想把气氛弄得那么沉重,用玩笑的口气道:“没什么,只是想到,有些人到了你这个年纪,都快要当祖父了!你们夏家一向早婚早育,独你是个例外。这不是怕你的臣子怀疑你有隐疾!”

熙载笑道:“我有没有隐疾,你不是最清楚吗?说不定我天生无种呢?”

“胡说什么呢?”虞皎笑着挣脱开熙载的手,转身,双手勾住熙载的脖子,问:“若我们有了孩子,你有何打算?”

“一切听你的。”熙载不假思索地回答。

看来他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

虞皎看着熙载,很认真的说:“我的孩子必须有合法的身份,必须在阳光下成长、交友,过完他的一生。”

熙载点点头,微笑:“想要合法的身份,不难,办法总比困难多。”

“比如?”虞皎问。

“看你希望孩子以什么身份待在你身边。若是养子,作为教宗,你可以说是谛老托梦,寻找转世灵童之类,让孩子以宗子的身份到你身边。若是亲子,恐怕你得假死,以新身份生下孩子。”熙载道。

虞皎微微一笑:“算了,还是别生了吧!我封了你的天癸,咱俩都落个清净。”

熙载哈哈一笑,点了点虞皎的鼻尖:“你啊!”

他松开虞皎,行至衣架前,开始更衣。

虞皎倚在门扇边,静静地看着熙载。

她早已熟悉眼前的一切,但在当下,她却觉得十分陌生疏离,仿佛是水中月、镜中花。眼前这个人,她真的割舍不下、想要紧紧抓住吗?

她执着的是什么呢?他的身体,他的身份?

甚至阴险一点,她能从熙载身上薅的东西,不论是作为自然人,还是社会人,已经差不多竭尽。

她接下去还想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