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元年刚下雪的这天夜里,京城里来了两个道士。
二人脚步不停,自京城正南的明德门一路前趋着身子向皇宫走去。
朱雀大街在夜半黄昏时候因初雪将化未化而打上了一层薄冰,教行人走道时畏手畏脚。二人却如履平地一般,并且越走越快。只片刻,朱雀大街的景致已被二人远远甩开。奇怪的是,二人一路没有任何的阻拦,直挺挺的便走进了宫城。所到之处,阊阖随之而开。
刚下过雪的皇城很美,那是红墙、白雪与愈加昏沉的夜幕一同晕染出的静谧肃穆的庄严感。宫殿四角都是鎏金的飞顶,高昂的似要冲出无边的夜幕。因为这无数个鎏金的飞顶,长安城里城外只要有一点光亮,就使这宫城里一直覆盖着有一种神秘的金红色。在这一派沉默,庄重,甚至有些肃杀的重闱中,两个单调,沉默的身影快速的穿行而过,走进紫宸殿内。
典值宫禁的将军用余光上下打量着这两个敛神静气,垂手站在御案前的两人。二人进殿后未曾言语,典型的道士模样:道帽、道袍、破布缠腿,一双素鞋。许是新添了御寒的棉衣,使得二人稍显臃肿,但鞋仍是平时的布鞋,没有换成棉鞋,想来应是出门太急所致。
一番打量下来,将军心绪稍定,看来这终南山的道士也没传说中那般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天冷也须加衣。
“二位道长请稍侯。”
二人仍不言语,甚至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将军脸色一僵,随即也跟着这两位老神在在的牛鼻子老道一起垂下眼来。
虽然室外初雪稍霁,颇有些凉意,但紫宸殿内明黄如昼,更漏滴滴答答。垂下眼睛静立着,不一会儿便让人升起睡意。将军典值宫禁估计也习惯了,便搭下眼皮休息了。不知等了多久——也许是半刻,也许是更长时间,将军迷迷糊糊的看见两名内侍自偏出走来撩开垂帘,迎着当朝天子端坐在火榻上。服侍皇帝坐下,一名内侍走到台前,清了清嗓子随即朗声道:
“三更天,陛下已乏了,尔等……”
只是还没等他说完,二人中稍年长的那名道士便倏地上前一步,用低沉而稳定的声音缓缓说道:“奉令:终南山,伏请当今圣上降命除贼。”
……
……
两个道士进京当天的下午,令狐家正于家庙中行升祔之礼。甫入冬那会儿,令狐楚因抚慰地方有功,制授彭阳县开国伯。没几日,令狐家少爷令狐绹又以校书郎升迁中书舍人,又以本官充翰林学士,开国朝自太原以来未有之先例。令制初下,家里好是震惊了一阵子。国朝中书舍人下拢共才设六学士,令狐绹这黄毛小子起家便当此位,这看着是个天大的好事。只是这好事来的若是太快、太突然,也往往变成了坏事、祸事。令狐楚想不明白这个事情,他刚刚把宣武军那堆烂摊子给解决了,回京述职。正想着趁机告老乞骸骨,远离自己已卷入十数年的党争之中。回京不过短短旬日之间,就在这档口,其子突然得官,这已经有些不合为官八骏的规制了。是二相举荐?还是来自哪位的授意,令狐楚捉摸不清楚。令狐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个事情,他在书馆看书混日子混的好好的,突然便可承旨天颜,这事怎么想都非常吊诡。
想不明白就再好好想想,于是令狐家大门紧闭,一连好几天,直到令狐楚再次出使宣武军。
太和元年这年冬天的天气奇怪的紧,入冬都好一会儿了,却一直没见下雪。令狐家前些天拟了日子给家里先人行升祔礼,到行礼当天突然下起雪来。这场雪使得令狐氏全家紧绷多日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都欣喜不已,老管家直念叨着这是祖上修德,余留的福分。
这天,令狐家所有人都聚在家庙中,等待由令狐楚之弟令狐定主持的开石仪式。碑文已由家主令狐楚委托集贤院学士刘禹锡作就,开石仪式完成之后,碑文便可上石书丹。
就在这时,一名仆从匆忙的跑入家庙正庭,对令狐定说:“邬家扣门!”在场诸人皆是一惊。令狐定道:“怎地这时来扣门?”仆从道:“来人应是邬家二郎,却未说明来意,只是点名让绹公子出门相见。”
“三叔,那我便去见他一见,不至于耽误时辰的。”令狐绹笑着说。
“好罢,我随你一同前去。”令狐定道。
二人由仆从开路,行至门外,一华服少年正端坐马上,见令狐家人出门相见也不下马,只是高声喊着:“今两家有一文字公案,得请贵府令狐绹过府一叙。”
文字公案?两家?令狐定如堕五里雾中,开口道:“不知吾令狐与汝何来文字公案?又为何要吾家二郎前去?”
那华服少年在空中抽响了一记马鞭,也不理令狐定,只是盯着令狐绹冷哼道:“令狐绹,你去也不去?”
“春烝秋尝,家之大事,不便误了时辰的。”令狐绹对吴家来使礼貌的笑笑,但心里其实已有怒意。令狐绹与这邬家二郎也在往日宴集上有一些交集,况且这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各家少爷抬头不见低头见,这邬贵在这种日子前来扣门,摆明了要扫令狐家的面子。还说有文字公案?令狐家与邬家皆是文学起家,以至士族,最是注重门第清名。这上来便告知有文字公案,还指名道姓要他令狐绹去邬家,这简直就是一种对他的折辱。他仍能礼貌的回应邬贵,而不是冲上去申饬一番,都要归功于他从小修来的养气功夫。
令狐定也是有些生气,不仅在于此子对他的话置之不理,更是这邬贵的话甚为诛心,简直无理取闹,也不再与其作多余言语,严厉说道:“小子请回吧!”
邬贵见状,冷哼一声,道:“如若令狐二郎不识抬举,那咱们只能陛下那里见了。”说罢,提绳便走。令狐定气的拂袖而去,而令狐绹在庙门口站立了一些时候。他望着雪地上刚刚留下,瞬间又被新雪掩没的那一串急促的蹄印,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