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之启

1

殷历十月,正是天下农人忙于耕耘的时节。一年仅有一季的农耕,丰欠只在这几个月;大邑商人能否彻底摆脱去年那场洪灾带来的深重灾难,成败也在这几个月。

这时节,正是商王昭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也是四处巡狩、视察农耕的繁忙季节。然而,一道守孝令,束缚了商王昭的手脚,将他紧紧固定在王陵区。巡察王畿区的任务,全部交给了卿士寮首位亚宁。

这日早晨,卿士寮当值官员突然被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惊扰。

匆匆打开大门,竟是几个驿站军士,带着一个陌生人,心急火燎地要见亚宁。

亚宁接到通报,火速从王陵区赶来。

“唐方使者老平,见过大人,求大人救我唐方!”

听说是唐方使者,亚宁不觉蹙眉道:“唐方又怎么了?”

老平一怔:“我方得到确切消息,吕梁山中的邛方,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不日就要大举入侵我唐方。”

“拿地形图来,”亚宁吩咐道。

手下人取出一幅太行、吕梁山脉及其间平原的地形图,铺展在亚宁面前的坐榻上。

“唐方在何处?”亚宁问道。

老平精确地指出唐方位置。

“邛方呢?”

老平俯身过来,在吕梁山脉东侧、靠近唐方方位划了一个圈道:“邛方人马,现正集结于此。”

亚宁眼尖,扫见地形图上标注的邛方位置,并非老平所指区域,不觉怪道:“邛方不是在此处吗?离你们唐方远着呢!”

“将军有所不知,吕梁山中的强族,哪有常年定居之所?还不是像群饿狼,四处游走,能抢到一点是一点?我们平原各国,简直就是他们的天然粮仓,实在是苦不堪言!”

“国之大事,再大大不过军事。尤其是我大商军队,不像那些方国军队、部族族军,可以随时机动。我大商军队,不动则已,一动则天下震动。此事非我一人所能定。我会向大商主事的各位大人通报,共同商议后再作决定。”

“小人静候大人回音。军情危急,还请将军急事急办。”

将老平安顿到王家驿站后,亚宁首先召集史官韦、牧正举、作册挚、国老龙诸人,并特邀老井侯、薄姑国主子莫奚,共同商议此事。

老井侯怪道:“邛方有异动吗?我怎么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我手下不可能不察觉,更不可能不报告呀!”

子莫奚也道:“薄姑国这边,也完全没有消息。”

史官韦道:“这一年来,四方诸侯,就数这唐方事多。上回来,说有饥荒,要大商减免贡赋。刚被驳回没多久,又来报告什么邛方威胁。依我看呐,八成又是蒙人!”

国老龙沉吟道:“若只是蒙人,骗取一些好处,我看问题还不大……”

亚宁听出他话中有话,忙问:“您老的意思是?”

“那唐方自打我大商王位变更后,与宰丰那边走得很近,每次有人到大邑商,都会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宰丰私宅送。”

“这还不算啥呢!”老井侯道,“根据我方线报,宰丰大人在唐方可是有田有宅的!”

史官韦愤愤道:“古代的贤相、名臣,都是何等风范!像那尧、舜,我朝的伊尹、巫咸等,哪一个名字不让人打心底里钦佩!再看看如今大商的这些个大人们,真令人丧气呐!”

“韦大人莫要丧气,”国老龙道,“我大商开国至今,历经三百多年,既有盛世,也有乱世。特别是近百年来,什么危险没有经历过?凡有危险降临,都与奸人作恶有关。如今,我大商虽未能恢复天乙爷成汤时的强盛,好歹已经走出了九世之乱的险境,不该一味抱怨。何况,你我也是庙堂之人,对于大商的政局,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如果真是今不如昔,那可怨不得别人,得怨咱们自己呐!”

史官韦豁然开朗,礼敬道:“谢国老教训。韦当戒除颓废之气,培育阳刚之气,恪尽庙堂之责!”

“这就对了嘛!”

亚宁道:“目前第一要紧的,是派人查明邛方的真实状况。邛方要是真的打算进犯唐方,我大商不可不作反应。唐方地势紧要,是吕梁诸强进入太行、吕梁之间平原的关键通道。”

众人尽皆赞同。

商议已定,亚宁即令手下,分别向上王私宅、宰丰处通报情况;又亲往太史寮,卜算此事吉凶。

相对王宫与上王私宅,卿士寮所涉多为日常政事,无需过多贞问,且甘盘本就是卜人出身,精于卜术,故平时甚少动用太史寮。亚宁突然造访,询以重大国事,太史寮岂敢怠慢?卜人宾亲率卜人师、卜人午,灼龟卜问。经过反复贞卜,给出的结论是出师大吉,上帝将护佑商军,战胜邛方。

很快,宰丰与上王私宅也都获知了卜算结果。宰丰派内臣告面见亚宁,商议派兵之事。

亚宁道:“王上即将巡游天下,此时开战,恐对王上不利!”

内臣告道:“既然贞卜了天意,就该按天意来办。不该是因为王上巡游天下,把该打的仗都停了。而应是王上考虑到要打仗,暂停巡游天下的计划。”

亚宁道:“大人所言极是。果真有战事的话,王上确应坐镇大邑商,调度四方。只是这兵戎之事,尤为重大,须要万全考虑,方可确保无误。”

内臣告道:“将军所言有理。只是军情紧急,既有天意垂象,自当加紧筹备,定要以不耽误出兵为要务。”

亚宁点头称是。

内臣告又道:“其实我大商军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征伐天下,可用之兵,无非两类:一类是禁军,其职责在于保卫王上与王宫安全,且人数十分有限,轻易不能离开大邑商。另一类是忠诚于我大商的各族族军。大商族军虽多,既要绝对忠诚,又要有实力的,也就那么几家。子族、多子族,还有望族、丰族、甘族几家。子族、多子族俱为子姓,身上流的是王族一脉的血,非到绝境,平时谁敢动用他们上战场?剩下的只有丰族、望族、甘族等几支族军了。除此以外,还可征召唐方附近方国。总之,只需选定对象,再由卿士寮代王上拟一份征召令,即可成军了。”

亚宁道:“请回复宰丰大人,卿士寮即刻着手准备。同时,尚需进一步打探消息,研判形势,万不可草率决策,导致败战。”

“那就拜托将军了!”

几日后,亚宁再次在卿士寮召见唐方使者老平。参加召见的,除了卿士寮重臣,还有受邀前来的好公主与内臣告。

“邛方究竟推进到了哪里?又如何威胁到唐方安全了?请使者向各位大人讲清楚。”

老平不觉一惊。看这阵势,心知不能信口雌黄,字斟句酌道:“我方得到确切消息,邛方正往我唐方西边的山口集结,很有可能要对我唐方不利……”

“尚在集结?”亚宁问道,“你不是说,马上要向唐方进攻了吗?怎么又成了尚在集结?”

“确实要进攻!”老平辩解道,“否则,为什么要集结?”

“会不会发生战事,你们唐方全靠推测吗?”

“可不是靠推测吗?”老平狡辩道,“总不能等到对方打过来了,再向大邑商报警吧?”

亚宁一拍几案,怒斥道:“不要再撒谎了!来人!”

话音刚落,有一人应声而入,乃是亚宁手下的探报。

“告诉各位大人,邛方的真实情况。”

“遵令!”那人道,“小人亲赴吕梁山脉西侧,唐方所谓的邛方集结地,却发现邛方连个鬼都没有。打听下来,那里是西落鬼戎的地盘!”

“哪个‘西落鬼戎’?”

“西落鬼戎乃是戎族的一支。吕梁山中,这个戎、那个羌,太多了,小人也搞不清楚他们如何分支。他们彼此打打杀杀,但领地基本是固定的,很少有四处随意变换的。”

“你说得不对!”老平道,“那些个戎族、羌族、鬼方等,无不生性凶残,整日你打我、我打你,四处游走。”

“变化是有的,但谈不上四处游走吧?更别说那个什么邛方了!”

“邛方怎么了?”

“小人扮作行商,买通了关节,方得以进入邛方的领地。经多方核实,邛方首领离奇去世,他的几个儿子正为了大位继承,各自拉队伍,准备大干一场,争夺大位呢!邛方上下,人人自危,哪有心思来进犯唐方?”

老平见势不妙,连忙匍匐在地,谢罪道:“我唐方是边鄙小邦,做事草率,哪里比得上大商,办事细致、周全?听到一点风声就当真了。还请将军恕罪!”

内臣告道:“你这是谎报军情,属于腰斩的重罪!”

老平吓得大汗淋漓,连连叩首道:“小人并非有意欺瞒,还望各位大人宽大。”

“使者!”亚宁提醒道,“你是代表唐方而来的。请你记住,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了唐方,而不是你个人。你犯下的每一个错,都是唐方对大商的冒犯,将来要由唐方来承担责任……”

2

从卿士寮出来,老平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王家驿站。

随行的唐青龙伸长脖子,等了他半天,见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关切地问情况如何?

老平唉声叹气,将情况复述一遍,感慨道:“大邑商隔着唐方那么远,太行山脉又是何等险峻,鸟儿都飞不过去。做梦也没想到,大商的信息渠道竟是这么灵通,短短几天,居然就摸清了邛方的底细。这往后,咱唐方的日子,还怎么过呐!”

唐青龙不解地道:“怎么可能呢?就算全是平地,也没那么快呀!何况还有那高耸入云的太行山阻隔着。那商人探报,不会是唬咱们的吧?”

老平顿觉脑袋发懵,眼冒金星,几乎跌倒。

唐青龙搀他一把,抚他的背,帮助他慢慢平复心情。

“大商就是大商,”老平道,“不管他们是用什么办法做到的,咱唐方跟大商斗,看来是没有出路的。”

“咱不会单独跟大商斗,咱联合这一部分大商人,跟那一部分大商人斗,这样还不行吗?”

“这就不知道了,”老平道,“也不知道是跟我们合作的大商人更厉害,还是咱的对手更厉害?”

夜幕降临之际,亚宁将好公主、甘薇与子画请进了卿士寮密室。

“我这里有个人,想请几位见个面。”

亚宁所说的那个人,正是唐方使者唐青龙。

“这几位,都是大邑商说了算的大人物,把你们唐方二公子显的事,跟几位说一说吧。”

“唐方二公子?”甘薇未参加白天的大会,完全没有头绪,“现在的唐侯,不是大公子吗?”

“是大公子明,”唐青龙答道,“二公子显被大公子明勾结宰丰大人,发动政变,从原定的侯位上赶了下来。”

“倒是听到过,还说不可能呢!”

“是真的!您感到奇怪,也很正常。谁能想得到,大公子明是早已被打下去的人了,还会有这一手!”

“宰丰大人的手,伸得够长的!”

“上面团结一致,下面才能忠心一意,不敢有任何异心。上面不团结、闹分裂,甚至同室操戈,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想要忠心一意,也办不到呐,必须得选择一边!”

听者莫不深有同感。

“小人出身唐方贵族,与二公子显同窗共读,感情好也是自然的事。二公子显为人极为聪慧,深得老侯爷喜爱,又设计取代了大公子明。小人原本想着,唐方大局已定,可以安安稳稳做个忠臣。不料大公子明也是个角色,竟然联合大商的宰丰大人,翻转了政局。小人费了老大的劲,才让唐侯明相信,小人是忠于他的。但小人与二公子显的情谊毕竟还在,当他得知小人要出使大商,便央人带话给小人,要见小人一面,小人又怎能推辞?……”

唐青龙说到动情处,不觉眼眶红润,语带哽咽。

“小人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打通关系,偷偷潜入唐方刑狱,见到了二公子。”

众人目不错睛地盯着他。

“二公子毕竟做过侯位继承人,根基还在。他将大公子派人来大邑商投靠宰丰大人的底细告诉了小人,希望求得大商主政者的支持,帮助恢复侯位。一旦他恢复侯位,将成为大商最忠实的追随者,子子孙孙都只想着为大商尽忠,永不背叛!”

子画摆手道:“忠诚,还是背叛,不过随时而变罢了。你就讲一讲,唐方二公子显,他给大商带来了什么?”

在场之人无不一愣。唐青龙道:“二公子让小人带来的是消息。”

“什么消息?”

“按说,我唐方刚经历了两番换侯的波折,正是需要守静积蓄的时候,哪有闲功夫瞎编邛方入侵的故事,来请求大商发兵?再说,大商真要发兵唐方,不仅唐方百姓会感到不安,唐方还要承担很大一笔军费开支,不是自讨苦吃么?还不是宰丰大人的意思,以此为借口,让大商的几支族军能够四处征服,抢夺大量的财富和奴隶。”

“原来是这样!”亚宁不觉有些后怕道,“幸得二公子提醒,宰丰这一招,真是够毒!”

唐青龙连忙伏地叩首:“请各位大人念在二公子一片忠心的份上,帮帮他,也帮帮我们唐方,从唐侯明这个昏庸之主手中解脱出来吧!”

唐青龙离开后,甘薇问:“这趟浑水,咱有必要趟吗?”

好公主道:“既已戳穿谎言,这兵,自然是不会再出了。”

3

随同商王昭巡游天下的人选已然定下,子画任队长,巳奇人、尾勺有鱼任副队长,另有四位武士,分别是禁军芈真、弜和无晦,还有红村的阿狗。这些人,都是好公主、子雀、子画极力推荐的。

针对性的训练也在天天进行。大商疆域范围内各种地形与气候,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无不反复操练。

唯独出发时间,迟迟没有定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日凌晨,子时刚过,商王昭在王陵区的寝宫前,突然燃起数支火把。昏暗的星空下,一骑人马迅速离开王陵区,往西南方向而去。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大邑商各路势力派往王陵区和王家渡口观察的人马,迅速发现了这一异动。他们一边紧紧尾随,一边向各家主人报告。

一行人渡过洹水,便来到了大邑商南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向西是太行绝壁,向东是浩瀚大河,背后是刚刚渡过的洹水,唯有放马向南飞奔,在国道上扬起一阵尘烟,数里之外也能看得见。

各路探报岂敢怠慢?一边以各种方式向后方传递消息,一边以小股人马在后疾追,唯恐丢失了商王昭一行的踪迹。

一行人越走越快,接连越过羑里城、淇方,天黑前抵达牧方地盘。

牧方伯得到消息,亲自将一行人迎进营帐。

一行人除下面罩,原来,为首者根本不是商王昭,而是亚宁。

不久,消息传遍各路尾随人马。各路人马顿时慌了神,迅速回撤,赶回大邑商,通报情况。

又过一日,大邑商各家才得到消息,南下牧方的人马,并非商王昭一行。各家都慌了手脚,忙派人四处打听,自亚宁一行假扮商王昭南下以来,大邑商东渡大河、北上燕山的各个渡口和沿途各地,可有不同寻常的人马行动?

反复核实,各处都无特殊情况。

一时间,商王昭似乎从大邑商版图上神秘消失了。

有消息说,商王昭并未离开大邑商,他还在等待离开大邑商的合适时机……

还有消息说,往王陵区运送生活物资的大车,每日照样进进出出,运送数量也没有减少,商王昭根本连王陵区都没有离开……

这些最新传闻的出现,迅速引发了大邑商各家的新一轮行动。很快,隐藏在守陵禁军中和亚宁军中的探报,纷纷行动起来,以各种借口靠近商王昭的寝殿,胆大者甚至借故闯入寝殿……结果发现,寝殿内早已是人去殿空,商王昭不见了!

商王昭一行足足八人,好大一队人马,居然从大邑商如蛛网般密布的探报网上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王昭的消失,让大邑商很多人彻夜难眠。

都以为大邑商的探报网已经深入到大邑商的每一寸肌肤,上至商王昭,下至每一位国人、每一个奴隶,乃至豢养的每一头牲畜。谁知道,一支八个人的队伍,说不见就不见了,连根头发丝都没有留下。

一个幽灵般消失的商王昭,让很多人彻夜难眠。

赋予商王昭一行遁形神功的,是巳奇人。

那夜,亚宁一行人从王陵区疾驰而出,引得躲藏在王陵区附近的各路探报闻风而动。商王昭一行八人,在巳奇人的指引下,徒步急行军,前往卫河与大河交汇处的水渚中躲藏。

所有的行李都放在一匹马的身上。卸下行李后,巳奇人将马儿牵引至卫河水浅处,逼它下水,泅过卫河,消失在河北的广袤平原上,恢复了自由之身。

巳奇人返回水渚,子画用匕首顶住他的脖颈道:“说实话,是谁派你来的?”

巳奇人笑道:“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需要有人指派吗?”

“自己要来?还想要谋害王上吗?”

商王昭拦住子画道:“不要冤枉奇人,他是受圣师之命,前来投靠朕的。”

巳奇人跪地不起,叩首道:“小人该死,几度谋害王上!”

众武士不知情,见此场面,吓得倒吸冷气。

巳奇人道:“以前,小人只知忠于大王子一人,将大王子之死的仇怨,全记在王上身上,故而不惜谋害王上。后来,小人遇见了圣师,懂得了忠于王上,才是为臣的本分。从此,小人改变了愚见,愿将功赎罪,保护王上此行,一路平安……”

“你说的圣师,真有那么神奇吗?”商王昭好奇地问。

“真的有!”巳奇人道,“圣师说话,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急不缓、态度温暖如春,尤其是他所讲的话,句句切中要害、字字点醒梦人。小人与圣师虽只说话片刻,却顿时醒悟。武功再强,哪怕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只是百人敌、千人敌;只有像圣师那样,用天下最简洁的话语,讲出天下最高真理的人,才是真正的万人敌、无敌于天下。”

子画放下匕首道:“我还以为你是天下顶顶死硬的家伙,不砍掉你的脑袋,就是我大商永远的威胁。居然有人能用一番话,就把你给说服了!”

商王昭无限向往地道:“若有机会,朕一定要见一见这位圣人,将朕的天下,托付给他。”

一行人在水渚待到落日余晖、倦鸟归林时分,跟着巳奇人,从芦苇深处拖出一只奇形怪状的橙红色筏子。

尾勺有鱼、芈真、弜、无晦四人或来自大邑商,或来自南方,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东西,面露好奇之色。

巳奇人解释说,这叫羊皮筏子,是西北人横渡大河的必备之物。这个水渚,是自己逃离大邑商后的临时栖身之所;这个羊皮筏子,是自己凭记忆学做的,肯定没有西北人的筏子结实、耐用,但要载这一行八人渡过大河,却是没有问题的。

子画看一眼大河,水量比平日要少些,水流也不急,推测应是枯水期,不觉增加了几分信心,问巳奇人道:“河对岸是什么地方?”

己奇人道:“河对岸,便是夷人居住的区域了。不过,靠近河岸的,都是些小部族、小方国,每一个占地都十分有限,人口也很少。这些部族和方国,对大商还是十分顺服的,进贡也不敢打折扣。”

“出发吧!”商王昭道,“趁着天还没有彻底黑下来,赶紧过河。”

巳奇人的羊皮筏,虽然工艺粗糙,但容量比一般北方的筏子要大得多,兼之商王昭一行八人轻装上阵,互相挤一挤,一个筏子勉强坐得下。

筏子横渡大河的过程出人意料地顺利,天黑前,便在一处宽阔平坦的河滩上搁浅了。

八人依次下了筏子,巳奇人也不系绳,直接将筏子往水中一推,任由它顺流而下。

然后,吩咐无晦,将尾勺有鱼捆起来。

有鱼虽然人高马大、武功超群,但巳奇人的大名早已震住了他。虽则无晦未必是自己的对手,但若反抗,巳奇人必动手,到时自己将更难堪。于是,他放弃抵抗,任由无晦将自己捆住,口中叫屈道:“为什么捆我?”

己奇人从怀中掏出几截细长的缎带,掷于地上,问有鱼:“这是什么?要不是我发现得早,怕是远处的草丛里,早就趴满了宰丰的探报了吧?”

有鱼见状,跪在商王昭面前,哀求道:“王上放过小人吧!小人哪里认得什么宰丰大人?都是族长为了巴结宰丰大人,硬说小人武功盖世,把小人推荐给宰丰大人。小人原先也不知道自己的分量,但见到奇人大人出手,小人彻底明白,自己这点皮毛功夫,连奇人大人的一根脚趾头都打不过。可既然被推荐给宰丰大人,小人岂能不执行宰丰大人的命令?如今,奇人大人既已识破了小人的身份,小人反倒轻松了。若蒙王上不弃,小人定当弥补过错,护送王上一路巡行。”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子画与己奇人一时拿捏不准,望向商王昭。

商王昭盯着有鱼的眼睛,发现并不是一双十分复杂的眼睛,和声道:“都渡过大河了,你还能回得去吗?不如,继续加强跟着朕和这些弟兄们,一起往前冲吧!”

“王上!”有鱼匍匐在地,泣不成声,“谢……,谢主隆……恩,有鱼从此……,从此跟定王上,永不背叛!”

“好了,起来吧,”商王昭轻拍有鱼的肩膀,“朕饿了,快搞些吃的来吧!”

众人见到这一幕,不觉也是感动。听商王昭说饿了,连忙张罗吃食。

4

第二天一早,子画即召集人马,准备早餐。一切就绪后,将商王昭唤醒。

用餐时,商王昭突然道:“昨晚朕翻看地形图,发现这一带虽然都是些小方国,但里面有个方国,叫作顾国……”

子画灵光闪现,问道:“是否韦顾之顾?”

“正是!”商王昭道。见众人还在发懵,解释道,“我大商有一首著名的歌词,专门称颂先祖先王的英雄事迹,里面有一句话叫作‘韦顾既伐,昆吾夏桀’。讲的是,我大商开国圣君天乙爷成汤,顺应天命,讨伐无道的前朝夏桀王。当时,夏桀王丧失天意人心,天下方国大多愿意追随我大商。但大夏毕竟也是圣君大禹所创,又有四百年基业,总有些方国是追随他的。这句诗里所说的韦国、顾国,就是那夏桀王的忠臣,不肯臣服于我大商。韦、顾两国地处中原,随时可以威胁我大商,故而,天乙爷要想讨伐夏桀王,首先就要打败韦、顾两个方国。”

“天乙爷打败他们了吗?”尾勺有鱼问。

“当然是打败了!”商王昭笑道,“如果连韦、顾都打不过,还怎么打败大夏,夺取天下呢?”

众武士面露欣喜之色。

商王昭道:“韦、顾两个方国,原是大夏的追随者,得到了大夏的眷顾,实力已然不可小觑。但自从败给我大商后,加上大夏天命转移到我大商身上,早已今不如昔了。朕感兴趣的是,三百年了,这两个方国如今发展成什么样子了?对大商是否还有敌意?”

众人不觉也兴趣大增。

子画道:“顾国乃是中原人种,我等走进城中,不易被注意。但同时,我们八个人走在一起,目标还是大了点,还是由我和奇人、有鱼陪王上闯一闯这顾方,芈真带着另外三位兄弟,绕城而过,在前方等候我们。”

商议已定,八人分头行动。商王昭带着子画、巳奇人和尾勺有鱼,径往那顾国城邑而去。

顾国城邑大门敞开,百姓自由进出,很是热闹。官兵盘查也很松弛,几乎不拿正眼瞧人。商王昭一行堂而皇之,进入顾国都邑。

这座城邑,规划成四四方方的一座小城,几乎均分为行政、居民两个区域。

行政区域包括一座侯府,若干职官的府邸兼办公场所,无不门口冷落,有军士守卫。

居民区则热闹些,百十来户人家,围出一个十字街口。沿街的门面,零零星星,开设了一些商铺,摆放着品种并不十分丰富的日常用品。商铺之间的街沿石上,蹲着几个农人,每个人面前摆着几把菜蔬,应是城邑附近的农家。

街上行人稀稀拉拉,少有人问津商铺货品。倒是偶尔有些青年,成群结队,从街头呼啸而过。他们彼此打闹着,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走过的行人。

商王昭低声招呼大家,不要与之对视,以免引发对方骚扰。四人低眉顺目,尽量避开这些不安分的家伙。

有过几次,那些青年们还是注意到了他们。只是慑于他们身材强壮,又佩有家伙,知道他们不好惹,不敢上前生事,目送他们走向老远。

走过大半条街,四人终于发现,在清一色生意清淡的店铺中,居然有一家的生意还算热闹,未到门口,已有欢声笑语传出。

四人交换一下眼神,兴致勃勃地走进店铺。

在弥漫满屋的香气中,四人看清,这是一家专卖面食的小店。一张通铺大席,错落地摆放着几张大大的几案。每张几案可围坐五、六人。

整个店铺只卖一种由黍、粟为原料制成的面食,压制成薄饼状,再一小片一小片地揪下来,扔在一种配制的浓汤中,煮得透烂,浇上汤料,甚是爽口。

令人兴奋的是,店中备有各种肉食,牛、羊、猪、狗、鼠、兔,应有尽有。

肉食昂贵,非普遍人日常所能享用。此店专门将肉食切成极薄的一片片,加入面汤,提炼鲜味,效果极佳,专门勾引那些馋嘴客上门。

见到商王昭一行进屋,店家满面春风迎上来,目光却瞬间将四人里里外外照了个透。于是,他便显得愈加殷勤,直接将负责管钱的子画往肉食摊上引导。商王昭则带着巳奇人、尾勺有鱼,找一处较为幽静的几案坐下,静候美食上桌。

那一边,子画随手指了几种肉食,要求店家量要充足。店家听子画如此要求,愈发显得殷勤备至;店内另外两桌食客,见到如此阔绰的食客,也中止了原本的谈话,频频往商王昭这一桌望过来。

店家亲手为商王昭一行端出各种吃食,还一屁股坐在子画身边,看着他们进食。

商王昭随口说道:“店中生意不错嘛!”

店家喜道:“可不是嘛!咱可是‘顾方第一鲜’!”

“好大的口气!”巳奇人道,“这么大个顾方,就没有比你们家菜做得更好的了?”

“绝对没有!”店家骄傲地说,“就连顾侯,也馋咱家这一口,要么来店里尝鲜,要么干脆让小人带着材料,到府上去伺候。”

“既然如此,你何不搞个大大的招牌,写上‘顾方第一鲜’或者‘第一鲜’,张挂在门口。这样不是可以吸引更多顾客吗?”

巳奇人只是无心一说,不料店家微微变色,压低声音问道:“几位客官,不是咱顾方的吧?”

原本轻松的氛围顿时为之一变,商王昭四人惊奇地看向店家,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

巳奇人认真答道:“不是。”

“你们是……,河水对面来的?”

说话间,邻桌客人全都停下杯筷,竖起耳朵,倾听店家与商王昭一行的对话。

“不是不是!”商王昭长年流落在外,会学各种口音。他故意在言语中加上羌人的腔调,“我们四人是行商,哪有生意可做,就往哪里钻,哪是什么河对岸的人?我们什么地方的人都不是。”

店家的神情稍有缓和,说道:“还好你们不是大邑商人。”

子画问:“大邑商人怎么啦?”

店家叹气道:“你们做行商的,行走天下,还不知道大邑商人的德性吗?”

“啥德性?”

店家简直是在鼻孔里出气:“谁不知道,大邑商人是从北方燕山过来的蛮族,一点一点地蚕食我们中原人的地盘、田地,到头来,反倒以中原主人的身份自居,还瞧不起咱们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中原地区的部族。什么玩意儿!”

子画听得有些坐不住,商王昭轻轻按住他一只手,笑问店家道:“大邑商人原本来自燕山,这个事,我也有所耳闻。但我不明白的是,大商取代大夏,统治天下,也有三百年了。三百年了,老哥你还不认可大商的天下共主地位吗?”

“啥叫个‘天下共主’!”冷不防邻桌有一人,将手中盛酒的陶碗往几案上重重一墩,吓了所有人一跳,“谁封那大商是‘天下共主’了?”

“不都是这么说的吗?”商王昭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引那人继续说下去。

那人果然没有察觉,慷慨陈词道:“三百年,三十年,三年,都没有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你要当‘天下共主’,就要有个‘天下共主’的样子!”

“可不是嘛!”那人的同伴也愤愤不平地插话道,“成天只知道让各个方国进贡、进贡。咱真要碰上点事,他大商连个屁都见不着。”

“您举个例子?”

“啥栗子、栗子的!去年一场洪灾,就他大邑商遭灾了吗?那河水变得土黄土黄的,洪水滔天,发出的巨响,像有一万匹马儿在河床上跑过。咱顾方地势稍低的田地、村庄,不也都被水淹了吗?可后来怎么了?”

“怎么了?”

“大邑商一道王命,说是洹水溃堤,大邑商损失惨重,向天下方国索要粮食、木材、石头……还要限时限刻,送进大邑商。咱自己都还饿着肚子呢!”

“三百多年,咱就没得着他大商啥好处,一年到头,净是要这要那的。‘天下共主’?不‘共’也罢!”

“可不是嘛!大商老说,那夏桀是个昏君,配不上天命,于是天命就转移到大商身上了。我就不信,那夏桀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闭嘴!”一旁同伴喝止道,“你是喝酒喝多啦?在这儿乱嚼舌头?好歹现在还是他大商的天下,你就不怕传出去,要了你的小命?”

“我怕个鸟啊!这儿又没有大商的人。”

“我不还在吗?”

“你吗?呵呵,老兄,你喝醉酒,比我骂得还难听呢!”

离开面食店,商王昭黑着脸,带着子画等人,在天黑前出了顾方都邑,与芈真等四人在郊外一处丘林碰头。

子画提议,当晚借宿顾方农家,商王昭一口拒绝。

商王昭道:“总以为,大邑商不仅是我大商人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也是天下人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看来,朕太可笑了。天下人根本不把大邑商当回事,甚至认为大邑商是令人厌恶的地方。朕做梦都没有想到,大商王朝三百多年,‘天下共主’的名衔居然是个笑话。我们有何脸面去找农家借宿?顾方农家要是知道朕的身份,恐怕会比家里进了贼还恐慌吧?”

当晚,一行人就在丘林高处,因陋就简,搭建了几个简易帐篷,草草过了一夜。

5

第二天早晨,众人从梦中醒来,惊异地发现,商王昭早已起身,站在丘林顶部一块大石头上,迎接初升的旭日。

更令人惊奇的是,商王昭脸上的怒气与郁闷一扫而空,他笑着对大家说:“好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大伙儿吃得饱饱的,打起精神来,争取早一点去到下一站——人方。在那里,骂我的人会更多,骂得会更凶。让我们来感受一下,那种狂风暴雨般的怨恨吧!”

从顾方到人方,基本是一马平川,河网纵横,其间横亘众多方国,沿途尽是盎然生机。

商王昭一行按图索骥,一路向东。他们马不停蹄,接连穿越庇方、奄方两个方国的领地,前面出现群山地形。

大商原本出自夷地,在大河以东的广袤土地上,留下了难以计数的遗迹。

庇方乃大商先王祖乙爷迁都之地。该处与大商友邦彭方相邻,彼此依傍,以保无虞。居庇期间,大商国势一度强盛。

祖乙爷迁庇五十年后,大商先王南庚又将奄地作为大商王都。大商最终定都洹水流域的北蒙,即是从奄地迁徙而来。

但凡大商族人经过庇、奄故地,总要感慨万千,何况巡游天下、谋求出路的商王昭!虽然大商举族离开了庇、奄,故土上矗立起新的夷人方国,但商王昭还是在两座昔日的都城前驻足良久、沉默良久。

一行人日夜兼程,数日后,前方渐渐出现一个个小山包。

越往前走,山包越多,渐渐连接成山脉。商王昭一行折转向南,相继经过任方、蕃方、儿方、薛方领地,然后再度折转向东南,终于靠近了人方的领地。

此时,沿途偶见之人,无论穿着还是口音,都与大邑商乃至顾、庇、奄方大相径庭。

“王上,你怕不怕?”子画半开玩笑、半当真,“前面可是秀燕公主的地盘!”

“怕!”商王昭坦然接招,“秀燕可是个火爆脾气的姑娘,万一被她知道朕来到了她的地盘,还不被她捆起来吊打?”

“所以,咱们得加倍小心才是。”

大河以东,直到大海,遍布夷人族群,大大小小,不一而足。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夷人诸族起起落落,盛衰变换,就如走马灯一般。风水轮流转,如今转到了人方。经过数代先祖的奋力开拓,人方疆域空前辽阔,堪与大商王畿媲美。

“宰丰老儿误我不浅呐!”商王昭恪守不理政事的约定,从未就人方小公主秀燕愤然离开大邑商之事,发表任何意见。如今,亲眼目睹人方的锦绣河山,他终于忍不住抱怨道,“气走一个人方小公主,朕失去了多大一片好山好水!失去人方,就等于是失去了半壁江山呐!”

子画深有同感地长叹一声,劝道:“王上也不要过于在意,更不要想着马上登门,向秀燕小公主赔罪。夷人野蛮,重死轻生,王上的安危,咱可赌不起呀!”

商王昭“哈哈”笑道:“就数你懂朕,硬把朕到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自进入夷人疆域,入目便是广阔的平原,偶尔耸起些丘林、山包,形成自然屏障,养育和保卫着大大小小的方国、部族。此种地理条件,已堪称膏腴之地,但与人方相比,不觉相形见绌。人方全境几乎俱是平原,密布蛛网般贯通的水系。土质松软温润,不似大邑商土壤中,还夹有细碎的砂粒。

正值一年中的农耕季,青山绿水间是大片大片饱满的庄稼,处处有农人忙碌的身影。

面对如此情景,一向寡言的无晦突然感慨道:“真不愧是东土呐!”

“你是哪里人?”商王昭问。

无晦原只是有感而发,不料惊动王上,忙恭敬答道:“小人来自羌方。”

“羌方?”商王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是羌方之人?”

无晦小心答道:“小人乃羌方战士,在与豳方作战时被俘,又被豳方送到大邑商……”

“朕在羌方一年有余,你我是否在哪里见过?”

无晦道:“小人被豳方俘获,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王上到达羌方时,小人应该已经不在那里了。”

商王昭道:“朕在羌方的那一年多,也算是美好的回忆了。承蒙老羌伯厚爱,作为心腹,情同父子。若非身负大商的使命,朕又如何下得了手去伤他毫发?”说着,不觉有些动容,“羌地高寒,一年中有小半年是风雪天,对大商千里沃土,岂有不羡慕的?像人方这样的好山好水,更与天堂无异!”

一行人一路走、一路赞,不知不觉,又是四、五日光景,终于来到了人方城邑。

这是一座并不十分宏伟的土城,城门口的人流却远比顾方要多,披坚执锐的军士的盘查,也比顾方严格得多。

子画带着巳奇人,隐秘地靠近城门,观察动向。

很快,他们便发现,凡进出城门者,手中均握有一块木牌,且二、三人以上结伴入城者,更是重点盘查对象。

二人便在通往城邑的小道上,拦住一位农人,询问木牌之事。

原来,这是一块由官府统一制发的通关凭证,凡人方人口,一户一块,绝无多发,作为进出人方城邑和各个小邑的凭据。若无此牌,便是外方人士,须得更为严格的盘查。

听闻子画和巳奇人的汇报,商王昭不觉发愁,从哪里去弄八块户牌?

巳奇人道:“说简单也简单。只要王上允许,奇人这就守在路边,截下八人,暂借他们的户牌一用……”

“万万不可!”商王昭制止道,“朕以天下共主身份巡游天下,岂能为了进一座城邑,就伤害八名无辜之人?”

阿狗道:“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说吧!”子画鼓励道。

“红安哥说过,每座城池,都像一个家,不可能密不透风,总有通风出气的地方。如果能找到这城的秘密孔道,就能够进城了。”

众人纷纷赞道:“好主意!”

“除了城门,城中肯定留有排水口。咱这就出发,去找那排水口。”

子画道:“等到傍晚,城门上锁后吧。”

于是,一行人就在附近找一处密林歇下。

连续几十日的奔波,众人早已身心俱疲。难得这悠闲的午后,有一片绿叶婆挲的丛林,洒下满满一树林闪光着金边的光斑,伴着林鸟啁啾,草虫鸣唱,八个人很快就陷入梦乡,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天地混沌,时光停滞。

林中刮起一阵妖风,带落一地黄绿相间的树叶。

巳奇人警觉,微微掀开眼睑,迷蒙的目光在周边林地中扫过。忽然,他浑身一颤,猛地清醒过来,脊梁沟里淌下一道冷汗。

但见不远处的蒿草丛中,有一道黄黑相间的色彩缓慢移动。仔细辩认,分明是一只体型庞大的猛虎!虎步慵懒,不似外出觅食,倒似睡醒后的散步,显然尚未发现一行人。

巳奇人紧张得屏住呼吸,身边人却都在轻轻打着鼾。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虎,期望它能够浑然不觉地离开这片林地。

那虎越走越远,眼看就要消失在密林中,不防又是一阵妖风,打着旋,在林中四处冲撞。

那虎猛地停住,纹丝不动,接着突然回过头来,目光直扫过来。

巳奇人仍然保持静止状态,微微侧过头去,避免与之对视,只用余光锁定那虎。

那虎显然是在旋风中嗅到了人的味道,但并不十分确定。隔着高高的蒿草,一片斑驳的光线与阴影,并未发现商王昭一行。它重新低下头去,在蒿草丛中继续前行。

巳奇人长长出了一口气,惊魂甫定。

不料,一旁弜沉梦将尽,居然打了一个长长的响鼾。

那虎顿时立住,目光再次扫过来,与巳奇人四目相视。

那虎微微伏下前半身,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叫声。

巳奇人吓得浑身汗毛根根直立,手握佩刀,手拍脚蹬,唤醒同伴。

一行人纷纷醒来,还没来得及抱怨,就被巳奇人紧张的模样惊到。循着巳奇人手指的方向,他们也都看到了那头威猛的老虎,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哆嗦着抽出武器。

那虎作势要扑,却并没有扑上来,而是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低吼,显然还在犹豫。

商王昭一行八人,紧紧靠在一起,手中武器锋刃朝外,微微颤抖。

那虎猛地一跃,飞起数尺高,两步便蹿到众人跟前,仅数步之遥。

若是独自面对如此猛虎,无论是谁,都将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但八人并立,勇气陡增,竟无一人动摇,反而紧紧围住商王昭。

巳奇人喉结疾速颤动,发出一阵深沉的低吼,颇为雄壮。八个人一齐吼起来,怒吼声一阵壮似一阵,把那虎儿生生镇住,近在咫尺,却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巳奇人提高嗓门,怒吼一声,身子跃起,挥刀向虎头劈去。虎儿受惊不小,缩头躲闪,避开刀锋,气势减了大半。

众人受此启发,齐声怒喊,并肩冲上前去,刀剑飞舞,寒光交错。

那虎彻底乱了方寸,扭头便逃。

众人受此鼓舞,愈发吼声震天,挥舞刀剑,在后追赶。

那虎儿哪里还顾得上山林之王的威严?逃跑速度比兔子还快。几步腾跃,便消失在密密匝匝的树林中。

众人仍未从惊慌中缓解过来,紧紧靠在一起,刀剑对外,就怕那虎儿再次反扑。

半晌,才渐渐松弛下来,垂下刀剑,如释重负。

“妈呀!”尾勺有鱼心有余悸地道,“这虎,咋那么大呀?!咱都快尿身上了!”

众人哄地一笑,面部依然紧绷,笑声中不失尴尬。

“该不是秀燕姑娘家养的家猫吗?”商王昭道。

众人又一笑,氛围稍稍有些放松了。

“那大家伙,会不会返回来?”芈真忧心忡忡地问。

“放心,不会!”巳奇人道,“那家伙才鬼呢!要是有胆量再返回来,刚才就不会跑……”

阿狗问:“会不会,叫了同伴一起来?”

稍稍松弛的氛围,顿时又有些紧张。

夕阳西斜,夜寒乍起,一股阴风,在林中掠过,扫落数片落叶,惊得一行人毛骨悚然。

“时间差不多了,赶紧去找城邑的水道吧。”

商王昭一声令下,众人回过神来,迅速奔出树林,来到一片平地之上。

沐浴在夕阳余晖中,人方城邑显得肃穆而又高大。城门紧闭,城墙上除了数面族旗、几支火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一行人不敢大意,避开城邑正门方向,伏着身子,从侧旁迅速靠近城墙,寻找排水口。

寻了半天,终于在一处蒿草丛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圆洞。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匍匐而过。圆洞下面是一条小小的排水沟,通往城墙外。

巳奇人在前探路,利索地钻了过去,轻声喊道:“来吧!”

商王昭紧随其后,接着是子画、尾勺有鱼、芈真、弜、无晦、阿狗,依次钻过排水沟,进入人方城邑。

6

商王昭一行刚刚悉数钻过排水沟,便有一支巡逻队,由远及近。无奈之下,他们只得重新钻过排水沟,回到城墙外面。

不料,人方巡逻频率竟如此之高,一行人钻过来、又退回去,如是三、四个回合,才瞅到一个机会,趁人不备,快步来到街巷上,融入熙攘的夜市。

按照事先演练,八个人彼此分开,相距又不远,互相照应着。

时间已经不早,夜市接近尾声。很快,人群渐渐散去,留在街巷的摊贩越来越少。

见此情景,子画吩咐巳奇人,寻找一处栖身之地。巳奇人得令,迅即离开。

子画回过身来,发现商王昭正在一个石器铺边,与摊主攀谈。

商王昭手中拿着一柄石斧,问摊主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摊主嫌他问得蹊跷,横他一眼道:“能做什么用?砍人呗!”

“砍人?”商王昭不觉一惊,“为什么要砍人?”

“为什么砍人?”摊主愈发不耐烦,“上了战场,你不砍人,人就砍你。”

“上战场?”商王昭更是吃惊。

“哎,你到底买不买?别是来消遣我的吧?”

子画见状,忙走过来,将商王昭手中石斧夺下,还回到石器铺上,说声“对不住!”拉着商王昭远远离开。

“你拉我做什么?”商王昭不满地问。

子画道:“我是怕您再问下去,要和那粗人动手。”

“这人方之人,咋那么粗鲁?”

“可不得粗鲁些吗?否则,在一堆蛮族中,怎么可能称霸一方?”

正说话间,巳奇人回来,引导一行人,来到一处僻静之处。

该处远离市集,光线黯淡,朦胧中尚能见出,场地面积颇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骚臭,是牲口的味道。商王昭凭借经验判断,这是一处拴牲口的地方。入夜,牲口散去,简单清扫一下粪便,便可住人。

商王昭一行到达时,牲口棚里已经挤了许多人,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对于这些乞丐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宿营地了。

商王昭一行摸着黑,在巳奇人的引导下,往一处稍大的空地而去。商王昭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昏暗的光线,一脚踢翻一个乞丐的饭碗。

乞丐大怒,破口怒道:“你个瞎子,找死啊!”

话音未落,尾勺有鱼随手一掌,竟将那乞丐打得滚出去数步之遥。乞丐被打得发懵,一时竟不敢出声,待发现尾勺没有继续动手的样子,突然又哭又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瞬间,周围的乞丐便团团聚拢来。

巳奇人见势不妙,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窝窝头,塞进乞丐手中,说声“兄弟对不住了”,转身对众乞丐道:“误会、误会,没事了、没事了!”

那乞丐见形势对自己有利,干脆撒泼,又要喊叫。一个字还没出口,突然浑身一麻,酸软无力。待他反应过来,看清是巳奇人戳了自己一下,后怕不已,不敢再有半句废话。这一幕,围了一圈的乞丐,竟有一人发现。

“兄弟,你不是咱人方的吧?”有人问巳奇人,“听你这口音,该不是大商派来的密探吧?”

巳奇人一惊,尚未开口,一旁商王昭用羌人腔打岔道,“大商我去过。那地方,除了人多,没啥好的。”

“那大商,人真的很多?”另一位乞丐问道,“比咱这儿还多吗?”

“多多啦!”商王昭咬着舌头道,“不光有大商的人,还有天下各处的人。噢,对了,听说你们人方小公主,也去过大邑商?”

一说到小公主,乞丐中立刻有个高亢的嗓音说道:“说起这事,就让人来气!”

“咋啦?”

“咱人方小公主,那可是人间仙女、天下第一等的大美人!居然被那大商嫌弃,又给气回来了!”

“可恶!”

“浑蛋!”

众乞丐一片骂声。

“所以,咱方伯生气了!要发兵攻打那大商,让他们付出代价!”

“打!”

“该打!”

众乞丐一声喊打声。

“喂喂喂!”那乞丐继续说道,“你们这帮饿死鬼,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去报名当兵吧,管饱!”

“你自个儿为啥不去?”

“当兵打仗,那是要死人的!咱还不想死呢。”

“吃饱了死在战场上,也胜过饿死。明儿个俺就去报名。”

“俺也去!”

“俺也去!”

……

“哪里能报名?”商王昭问。

“去去去!”众乞丐不屑地道,“你们又不是俺们人方的人,不会要你们的。”

第二天一早,巳奇人早早起身,打听到人方军营驻地。上下一番打点,便带着商王昭一行进了人方军营,混在一群前来报名当兵的年轻小伙子中间,前去接受入伍检查。

在军官们的指挥下,前来应征的小伙子纷纷除去上衣,挨个抱起地上光溜溜的原木,送往五十步开外的目的地。

商王昭注意到,人方人种普遍比中原人种高大,很多人肚皮滚滚的,却不臃肿,属于特别有力量的类型。抱原木者走上五十步距离,对绝大多数青年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少数扛不住的,当场就被淘汰。

接着,便是跑步比赛。按照设定的线路,新兵需要绕一座小山岗奔跑一圈。商王昭兴致勃勃,一行人混迹于人方小伙子中间,与他们一起比拼,体验人方的耐力。结果,训练有素的八个人,只能跻身中游。

“看到了吧?”商王昭对同伴说,“这就是人方。他们能够称雄东夷,不是没有道理的。没有十足的准备,千万不要与人方动手,应当成为我大商的训令。”八个人被编入两支十人队伍,接受有数年从军经验的老兵训练。

在进行砍杀训练时,木人、草人身上都用人方文字标注了大大的“商”字。

眼看同组的子画犹豫不决,商王昭轻声告诫:“砍!狠狠地砍!砍了,你才记得住今日的耻辱。”

十日训练下来,又有一批年轻人被淘汰,剩下的几百人成为人方的新军。

这一日,从未露面的新军首领,突然骑乘着战马,出现在演兵场上。透过全副武装,子画惊异地发现,原来他就是陪同秀燕公主来大邑商的刘一山!

主将露面,新军百夫长、十夫长们格外卖力,军令、口号震天响,新兵们也像两军对垒般,群情振奋。

整队已毕,接受主将检阅。刘一山却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有意站在靠边位置。将士们正疑惑间,突然有个高亢的声音在半空炸响:“方伯驾到!”

营门大开,十余骑高头大马阔步走进军营。为首者身材魁伟,满脸络腮胡子,身上战甲闪亮。

刘一山带领一众军官跪倒行礼,数百新兵也都低头致敬。

紧跟在人方伯身后的,是一匹枣红色高大战马,马背上端坐着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虽然身材纤细,同样是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商王昭随全体新兵垂头致敬,目光却死死盯住这位高傲的公主。他与秀燕公主从未谋面,却在这样的场合下,见证了她的风采。

人方伯不怒自威地环视这支数百人的雄壮队伍,嘴角不由得浮现出满意的笑容。但见他一拎缰绳,那马儿会意,又往前几步,突出在整个队形的中心位置。

“你们!”人方伯一开口,众人顿觉他声如洪钟,更添三分威严,“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吗?”

新兵们被人方伯的威仪所震撼,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刘一山吼道:“方伯在问你们话呢!知不知道,为什么站在这里?”

“知——道——”数百名新兵齐声回答,声震四野。

人方伯道:“这个世界,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是对与错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强与弱的世界。强的,奴役弱的;大的,吃掉小的。没有人会听你们讲道理,只有你们手中的刀剑,才是让别人尊重你的依靠!”

新兵中间发出一片窃窃私语声,谁都没有想到,心目中无比神秘、神圣的方伯,头脑中藏着如此犀利的见解。这话听来,既让人吃惊,又让人兴奋。

“当今天下,是大商的天下。大商号称‘天下共主’。大商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出自东方,他们的图腾,也是高贵的玄鸟。凭什么,他们占据中原腹地,号称‘天下共主’?凭什么,他们瞧不起我们东方各族,蔑称我们是文明不开化的夷人?不就是因为他们能打,‘十一战而天下无敌’,开创了大商王朝吗?大商能做到的,我们人方,难道就不能做到吗?”

刘一山吼道:“能不能?”

“能!……”现场一片沸腾。

人方伯继续道:“你们都还年轻,刚刚加入我人方军队。能不能,在你们离开军队,重新做回老百姓时,个个都战功赫赫,可以用下半辈子,来品味我们人方崛起的光荣?”

刘一山又吼道:“大伙儿说,能不能?”

“能!……”

“祭天!”人方伯一声令下,早有人牵出一头浑身棕褐色的壮硕公牛,端出一个大大的铜盆。

“列祖列宗啊!”人方伯祷祝道,“显示你们的神灵,保佑我人方变得更加强大吧!保佑我人方,进击中原,成为天下新的主人吧!”

话音刚落,早有人用一块黑布,蒙住公牛的眼睛。

一位身材高大的武士,高高举起一把数十斤重的铜锤,对准公牛的脑袋,狠狠砸下。

“轰隆”一声响,公牛的身子倒地,砸得土地微微发颤。

公牛来不及反应过来,又有一位武士,抡起一柄沉重的青铜钺,往公牛的脖颈狠狠砍去。

随着一串骨骼破碎的恐怖声响,硕大的牛头像山间滚落的巨石,重重砸在地上,震得地面一阵晃动。

身首分离的牛身,一道彩虹般的血泉,突然从脖腔中喷射而出,溅得刽子手和前面的新兵,满身鲜血。

几名大汉上前,抓住牛角,把牛头重重地扔进铜盆。几人协力,抬起铜盆,端到人方伯面前。

面对如此硕大的牛头,以及那一双圆睁着的牛眼,人方伯身子一颤,显然也是十分震惊。他极力掩饰内心的震撼,伸手往一只牛眼眼窝中掏挖,生生挖出牛眼,咬下一条筋膜,在口中咀嚼。

吃完这团血肉模糊的眼膜,将牛眼放回到托盘中,人方伯伸出双手,往牛脖颈处抹上两把鲜血,往自己脸上涂抹。顿时,那古铜色的脸庞,变得鲜血淋漓。

目睹这一幕,站在前排的新兵中,有人承受不住,呕吐起来。

秀燕小公主催动坐骑,来到牛头托盘前,伸两根手指,醮上鲜血,往自己脸颊抹去。白嫩细腻的脸颊上,出现两道血指印,衬托出隐隐的杀气。

之后,商王昭一行八人,在人方新军中又混了数日,深切地感受到,经过人方伯的一番激励,人方新军的仇商情绪愈发高涨。

最终,八个人偷偷离开了人方新军,离开了人方城邑。

7

大邑商。

王后美玉、甘薇每日午后都会赶往上王私宅,面见王太后。

她们是来探听商王昭巡游天下的消息的。

商王昭出发前,专门找来亚宁,与之商定了向上王私宅传递信息的办法。亚宁调动强大的探报力量,一支小股部队以落后商王昭一行一天的行程速度,紧紧尾随其后,并每日以飞鸽传递信息。飞鸽的起止点,一头是这支小股部队,另一头是亚宁设在河水西岸的一座简易的帐篷。每日,亚宁都会派出一骑传信兵,去上王私宅与简易帐篷间传递信息。

商王昭巡游天下的行程消息,得以断断续续传入上王私宅。

但凡得着消息的日子,便是令人欣喜的日子,好公主会亲自将商王昭的巡游线路,标注到山川地形图上。

更多的日子,则是沓无音讯的。面对一张张失望的脸庞,王太后总要安慰她们几句。然后,带着她们到供有先公、先王、先妣牌位的祭室,献祭醇香的美酒和肉食,祷告先祖们保佑商王昭一路平安,保佑大商千秋万代。

这一日祭祀已毕,私宅下人将部分洁净的祭品,用金光灿灿的小鼎分装好,端到各人面前的几案上。王太后端起酒爵,感慨万千道:“如今,这赫赫大邑商,就只剩下我们这些女子们在支撑局面了。”

甘薇道:“家父常说,太后娘娘是人中龙凤、母仪天下,上王幸有太后娘娘辅佐,才能支撑危局,保我大商平安无事。有太后娘娘引领,我们可不是小女人,是大女人。”

王太后高兴地道:“甘大小姐真是会说话!来来来,就冲我们都是大女人,干了这爵中美酒!”

众人无不附和,举爵一饮而尽。美玉尽管不胜酒力,见此情景,也不便推辞,同样一饮而尽,脸颊顿时潮红。

“你们几个呀,”王太后道,“可都是我大商顶尖的好女子!来,说说看,像你们这样优秀的女子,最大的心愿都是什么?”

三人不觉暗暗一惊,但太后的兴致,怎好拂了?

甘薇道:“我最大的心愿,是王上能够平安归来……”

“小妮子狡猾!”王太后打趣道,“我可不要听你说漂亮话,我要听你说掏心窝子的话。”

甘薇不觉眼睛泛红道:“家父症状,始终未见好转,希望他的病情,能够早见起色。”

“听说毒源已经找到?”美玉问道,“既然找到了毒源,是否就能找到解毒之法?”

“哪有这么简单?”王太后叹道,“此毒来自西方高寒阴毒之地。那里的毒虫,生命力何其顽强!饮的是亿万年不化的雪水,食的是其他毒虫。这寒也好,毒也罢,到它们肚中,全都成了美味。它们的一生,便是毒与寒的累积,修炼成其毒无比的蛊虫,令天敌不敢轻易靠近。天下既有此种毒物,自有人去采集这些毒素,制成极毒之物,专门用来残害他人。若非找到采集、制作者本人,这毒根本就是无解。”

好公主感叹道:“虫子只是出于天性,无意间炼成蛊虫。而那采集蛊毒,专门用来害人之人,却是刻意为之。人心,才是天下最毒的蛊毒。”

“听说我大商官家,也有人专门在收集蛊毒?”美玉道。

“你听谁说的?”王太后追问。

美玉一惊,有些吃不准太后的意思,硬着头皮道:“我是听家父说的。”

“既然你父亲所说,你最好能亲自面见你父亲,问明此话真假。若我大邑商官家真有人做此事,那么,谋害上王的凶手就有可能找到,甘盘大人的性命,也还有得救。”

“好,回去我就问明家父。”

王太后又问好公主:“闺女,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好公主道:“我此生最大的心愿,是将彩虹谷的姐妹们重新聚拢来,让她们重新像当年那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你说得倒是坦率!”王太后笑道,“可这件事,不是一般地难办呐!”

“正因为不好办,才是女儿最大的心愿。”

“重建一个女儿国吗?”美玉问。

好公主犹豫道:“这个我还没有想好,最后还是要听姐妹们的意见。”

“听说近来有个叫‘圣师’的人,在大邑商甚是有名,你可以找他问问,”甘薇道。

好公主道:“我知道这位圣师,只不过,听说他已经离开了大邑商。”

“不对!”甘薇道,“我得到的消息,圣师一直没有离开大邑商,只是他的藏身之地,极为隐秘……”

王太后道:“你们说的什么‘圣师’,我怎么没听说过?看来,是我老太婆耳聋目塞,对世事太过迟钝了。”

好公主心中放不下圣师,很快便带着贴身侍女,乔装平民女子,悄悄来到红安住处。

红安将好公主迎进密室。

“我要见圣师,”好公主单刀直入。

“圣师已经离开……”

“离开哪里?红村,还是大邑商?”

“红村。”

“但没有离开大邑商,对吗?”

“算……,是吧!”

“带我见他!”

“圣师说了,他暂时不见任何人。”

“请转告圣师,我不是以公主身份见他,而是代表一群受苦受难的姐妹们,请求他的帮助。”

五、六天后,红安赴上王私宅,拜访好公主。

“圣师正在静修,不便与公主娘娘见面。”红安道,“但圣师认真听了公主娘娘的问题,让小人回复您,您要将失散的姐妹们都找回来,安置到流星谷,对大商可是件大大的好事!”

“为什么?”好公主诧异道,“安置失散的姐妹,是我作为好族族长的责任。至于将安置地定在流星谷,乃是机缘巧合。我从未将此事与大商联系起来……”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念念不忘,必有应验吧?”

“念念不忘,必有应验?”好公主笑道,“有意思!”

“您这里有天下形势图吗?”

好公主摇头。贴身侍女提醒道,上王房内存有不少地形图。好公主连忙去向王太后打过招呼,将上王房中地形图尽数搬来。

在一张天下形势图前面,红安为好公主详细讲解了大商与天下。

好公主注意到,号称天下之中的大邑商,其实并不在大商疆域的正中位置。而当红安讲到流星谷时,好公主注意到,那里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中。

好公主似懂非懂地问道:“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呢?”

“简直太特别了!”红安略带夸张地道,“流星谷以北,是大商王畿区域,也就是大商直接管辖的范围。王畿之外,东、南、西、北,称为四方。流星谷所处之地,正是大商王畿与西方、南方的交汇之地。大商王畿与西方之间,隔着一座无法翻越的太行山,只有几条狭窄的山间小道可以穿越。控制住了流星谷,万一西方有谁想要入侵我大商,就没有办法通过这条通道,大商就安全了。”

好公主恍然大悟,频频点头。

“您再看,大商王畿与南方的接触线很长,但有河水作为屏障,还是比较安全的。南方地区,正南、东南方向,虽然方国林立,但没有很大的方国,对大商难以构成真正的威胁。唯有西南方向,一路下去,便是前朝大夏的势力范围。大夏的天命虽然已被我大商取代,但毕竟影响还在,这一块区域很容易形成反对我大商的势力。一旦这些势力形成气候,北上入侵我大商,必然要沿着太行山脚下一路向北,就到了流星谷这一块。如果这一块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大商就可以变得安全了。”

“不对!”好公主指着地图道,“大商南方不只流星谷这一条通道。那些入侵者一旦入侵流星谷受阻,不会向东发展,通过其他区域渡河北上吗?大河虽然是一道天堑,却也并非不可逾越。”

“公主娘娘真是睿智!”红安赞道,“这么快就领悟了这天下形势的奥妙。不过您看,如果硬要向东方发展,然后再强渡大河,这一块虽然没有特别大的方国,但面临亡国的危险,哪个方国不会拼死一搏?那样的话,也会有很大的反抗。而且,大商也就有了充分的准备时间,在河对岸拒敌。所以说,再傻的入侵者,也不愿这么费事。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往流星谷这一线北上。”

“我明白了,”好公主道,“我要在流星谷中重建彩虹谷,虽然一心只是为了我好族姐妹,可一旦做成,反倒是大大地帮了大商。”

“正是,”红安喜道,“所以圣师才会说,重建彩虹谷,是大商之福!”

“这又何必呢?”好公主自嘲道,“明明我彩虹谷是被大商灭亡的,我们却要来重建彩虹谷,保卫大商……”又道,“也没别的办法了,除了流星谷,天下哪里还有我好族姐妹的容身之地?”

“您已经是大商公主,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您已经与大商分不开了。”

“是啊!人,哪里斗得过命?还请再次辛苦一趟,请教圣师,我如何才能找回好族姐妹,重建彩虹谷?”

红安再次出现在上王私宅,又是许多天之后。

红安道:“圣师让我禀报公主娘娘,既然你们彩虹谷的姐妹们是被大商的奴隶贩子贩卖的,要找回她们,只有去找那些奴隶贩子。”

“这都一年时间了,她们应该早就不在奴隶贩子手上,而是分散到了大邑商和周边地区的各个氏族了吧?”

“没错。但您还是要找那些个奴隶贩子。只有通过他们,上家指认下家,才可能找到姐妹们的下落。”

好公主悟到,彩虹谷虽然是被望族族军攻破的,但负责处理那些奴隶的,却是草斤。草斤,才是找回彩虹谷姐妹的关键!

“可是公主娘娘,”红安又道,“那些氏族可都是花了不少的代价,买进的奴隶。再说,哪有卖家不加价的?这可是一大笔钱呐!”

好公主脸色一沉,心也跟着一沉。彩虹谷是一个与钱无关的地方,彩虹谷的姐妹们从小就没有钱财的概念。来到大邑商后,无论是作为献祭的奴隶,还是禁军战士,甚或是公主,她也都不需要考虑钱财的问题。红安提到赎买奴隶的费用问题,而且是一大笔钱,让她一下子没了主意。

“要不,”好公主迟疑道,“还是得麻烦您,再次向圣师讨个主意?”

红安为难道:“小人频繁造访圣师,已经有些过意不去了。况且,弄钱是天下第一难办之事,怕是圣师也难以给出答案。”

“圣师住在哪里?我能否登门拜访他?”

“我不能说,”红安愈发为难,“这是我跟圣师的约定。我最多可以告诉您,圣师他,现正隐居在太行山脚下一处隐秘的崖壁。”

8

度过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次日一早,好公主便带上管家明人和贴身侍女,以及两名私宅护卫,出发前往太行山麓。

八百里太行,壁立千仞,高耸入云,成为中原地区与西方世界难以逾越的屏障。群山连绵,何处是圣师的藏身之处?

管家明人见多识广,称大邑商西北方向的太行山麓深处,有一处幽深的狭谷,谷中地势平坦,最适合居住。据说,历来就有些隐居之士在此清修。

循着明人指示的方向,好公主一行渡过洹水,一路向西,走过漫长的平原地带,来到一片开阔的山地脚下。

“这就是太行山吗?”好公主问道。这片起伏山地,与她印象中高可摩天的太行山,相去甚远。

“这哪里是!”明人笑道,“如果太行山是一位神女的话,这些山,只是她长长裙摆的一角而已。”

好公主倒吸一口凉气,不觉对八百里太行更为起敬。

夕阳西斜。好公主急于赶路,想再深入一些后歇息。明人劝说,山中幽暗,野兽出没,不如就地休息,更为安全。

看看随行者满脸风尘、精神疲倦的样子,好公主只得按捺住急迫的心情,同意队伍依山脚驻扎,支起两个简易的帐篷,就着篝火,草草入眠。

连续两天一夜没有好好休息,再加上一整天的行程,好公主很快便进入梦乡。

这是一个混沌、喧嚣的梦境。彩虹谷狩猎的场景、与子画在流星谷的挣扎、被商王昭拖着坠落百丈深渊……历历在目,心潮起伏。

忽然,半空中一片光明。耀眼的光线中,母亲陪在女娲娘娘身边,慈爱地看着自己。

“女娲娘娘!母亲!”好公主泪如雨下。

“孩子!”母亲肃穆的声音响起,“你要往南走!往南走!记住,要往南走!”

“母亲!”好公主向母亲伸出双手,“抱抱我。”

母亲于是就在眼前,眼中流下泪来,张开双臂,轻轻抱住她。

“母亲!”好公主激动得失声痛哭起来。母亲温暖的味道,如洪水般整个地淹没了她。

醒来,脸上已是泪痕纵横。好公主拭去残留的泪水,发现侍女并未睡着,而是在脚边偷偷地看着自己。

好公主披衣而起,走出帐篷。那万里夜空,早已是一片星海。

仰头望天,记起小时候母亲教自己辨识星座,便在茫茫夜空中,辨识那属于彩虹谷的星宿。

费了很大的劲,她才发现,满天星辰在大邑商与在彩虹谷,位置不完全吻合。大邑商的星空,是彩虹谷星空整体挪移的景象。明白了这一点,她很快便认出了那颗属于彩虹谷的明亮的星宿。

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朝着星宿礼拜起来。

拜完星宿,她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影——正是侍女。

“你是哪里人?”好公主问。

“奴婢是大邑商人。”

“大邑商的星宿,是哪一颗?”

侍女摸着下巴,看了半天,方犹犹豫豫地指着东方一颗十分明亮的大星道,“在那儿!火星!”

“火星?”

“对!又叫大火。”

“大火?”

“还可以叫商星。”

“商星?”

“对!听老人说,大商是从东方来的,所以,大商的星宿在东方。属于大商的这颗星,叫火星、大火,或者商星……您看,是不是东方最亮的星?”

“没错!商星,确实是东方最亮的星。”

天刚蒙蒙亮,好公主一行即向山中进发。

山势复杂,明人专门雇佣了一名向导,带着好公主一行,绕开群山,专走山间狭谷。

走走停停,转了大半日,好不容易转出了群山,前方是一片平原。沿平原一路西进,黄昏时分,终于来到了太行山脚下。

向导指着远处一排耸立的山峰道:“那后面,有一片谷地,来这里静修的高人,大多都在那边。”

“山这么高,坡这么陡,怎么才能过得去?”好公主不觉有些望而却步。

向导说:“好办!”指着旁边一条羊肠小道说,“沿着这条路,一路向上,沿途的分岔不要走错,就可以走到。”

好公主一行在太行山脚下又过了一夜。受太行山遮蔽,当向导叫醒他们时,他们还以为是在夜里。

继续走了大半日,当天傍晚,好公主一行终于来到了据传是众多高人隐居的太行谷地。

一道狭谷从谷地穿过,两边延伸,望不到头。谷中及两侧崖壁上,分布着些台地,台地上稀稀拉拉搭建了一些窝棚。隐居的高人,就居住在这些窝棚之中。

山谷本就光线不良,兼之雾霭缭绕,很快便是一片漆黑。

一行人在向导的指挥下,找一块山上的巨石,倚靠着石壁,搭起了帐篷,升起了一堆篝火。

好公主一行围着篝火,加热携带的食物和山涧水。四周台地上,隐隐也有些火光闪烁,那是高人们的晚餐。

夜色深沉。谷地幽深,一如黑暗的河流。远处山峰间,偶有夜行动物嘶叫、搏斗的声音。帐篷附近,鹅卵石上,“沙沙沙”总似有脚步声。侍女吓得一宿不敢入睡,蜷在毯子里,瑟瑟发抖。

好公主抱着佩剑,沉沉睡着,不久又醒来。听着帐篷外各种奇怪的声音,耳畔响起母亲的叮嘱声——“往南去!”“往南去!”

往南,不就是流星谷吗?她顿时清醒过来,兴奋得爬起身来,掀开帐帘,走到谷地之上。

篝火烧了大半夜,火光已远不如初。远处,有荧荧的光点闪动,射手小好的警觉性顿时被唤醒。那是豺狼一类的野兽,正对着微弱的火光,踟躇不前。

她捡起地上的柴禾,投入到篝火堆中。很快,火苗便往上蹿。远处的夜光渐渐散去,谷地里恢复了平和的气氛。

越过四周高耸的峰顶,夜色于不知不觉间,刷上了一层铅灰色。

正独自出神,她忽然感觉身后有异样。猛地回头,不远处有一个矮矮的身影。

“谁?”好公主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你们是谁?”对方同样发问,只是语气要缓和得多。

好公主见对方并无恶意,忙和气道:“我们打大邑商来,找一个人。”

“什么人?”

“圣师。”

“圣师?”那人靠近两步,原来是个留了一脸花白胡须的老人,“有人自称是圣师?”

“不是自称,是大邑商人敬重他、爱戴他,称他是‘圣师’的。”

“你可是……大商的好公主?”

好公主大惊,忙拱手道:“正是小女。先生如何知道?”

白胡须老人道:“还不是你们的‘圣师’说的?”

“圣师怎么说的?”

“‘圣师’说,你会来谷地找他。他还说,就说他不在谷中……”

“听您的意思,圣师就住在这谷中,而且现在正在谷中?”

“可不是嘛!”老人道,“不过,他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你还是当面问他吧。”

“那就有劳老人家指个方向,如何找到圣师?”

“这时辰呐,你们的‘圣师’,八成是在山顶等日出吧。”

“哪里的山顶?”

老人手指远处山峰道:“看到没?那座山峰,顶上有一棵大树的,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峰。你们的‘圣师’,每日一大早,就会去山顶吸纳天地灵气,迎接日出。”

眼看着昏暗的晨光中,那座高高的山峰,好公主不觉有些发怵。凭经验,要赶到那里,至少有十余里山路要走。即便赶到,也可能过了日出时分,变成徒劳。

说话间,明人和侍女、护卫武士也都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帐篷。听说好公主要赶往那座山顶,找寻看日出的圣师,不觉都捏了把汗。

片刻的犹豫后,好公主已然下定决心。众人知道无法改变她的决定,便都表示要随她同行。

好公主笑道:“我是去见圣师,带这么多人干啥?”

明人道:“山中凶险,野兽出没,公主娘娘岂能一人独往?万一碰到点危险,连个帮手都没有,怎么行?”

好公主道:“你们真的不放心我,就让这两位弟兄跟我走吧。”又对两位护卫武士道,“万一跟不上我,也不要着急,能走多远就多远。”

说完,好公主朝老人拱手作别,带着两名武士,疾速出发。

老人目送好公主等三人的背景迅速远去、消失,问明人道:“这位就是大商赫赫有名的好公主?”

明人道:“可不是嘛!”

“这么性急呐!”

明人笑笑。

好公主三人拔足飞奔,一口气跑出里余地。好公主立住,待两位武士气喘吁吁跟上来,问道:“怎么样?”

武士道:“要是平地,这点路不算啥。可是山地,真是累人呐!”

待二人气息调匀,好公主说声“走!”再次奔跑起来。两位武士不敢落后,连忙跟上。跑不多远,又开始气息急促,腿脚酸软。

如此三、四回,跑出了五、六里地,两名武士早已精疲力竭。而此时,天穹已经出现一长片、一长片的青灰色。好公主说声“慢慢来吧,”不再等候他们,径直在通往山顶的小径上飞奔。

时值天意转凉季节,山中气温较山外更凉一些,晨曦中寒气浮动,最是容易着凉。好公主发足狂奔十余里,哪里还有丝毫凉意?登上山顶,她顿时被一望无垠的天空所震撼。

青灰色的天空,早已像一整张蒙在日出图卷上的顶天立地的羊皮纸,一条一条被撕开,露出背后橙红、火红色的晨光。好公主跃上山顶的一瞬间,连最后几片青灰色也被晨光吞噬。与此同时,地平线上,一轮硕大的旭日,宛如锋利的刀刃,割破红色的天穹,拱出一长条炽热铜水般耀眼的日轮。

好公主被这慑人魂魄的宏大画卷所震撼,不由自主地欢呼起来,欢呼声中有热泪滚滚落下。她浑身颤栗着,像是从头顶被注入神灵一般,虔诚地跪倒在地,朝着一轮旭日膜拜起来。

“伟大的女娲娘娘!”她默默地祈祷着,“求求你,眷顾我好族姐妹,让她们重新相聚到一起,重新过上天堂般的日子吧。”

祷祝多时,半轮太阳跃出了地平线。天地间的光芒,也不再是纯粹的红与金,天穹上方显现出世俗的湖蓝色。

好公主这才看清,不远处,有一个清癯的身影,也在面对初升的旭日,宁静沉思。

好公主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缓步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您可是圣师?”

那人转过身来,微笑道:“被众人误传为‘圣师’的,正是在下。为天下人讲授天道之行,在下也偶尔为之。唯独那个‘圣’字嘛,还差得远呢!”

“我是……”

“好公主!”圣师打断道,“大商最年轻的政治家,大商国运所系的关键人物!”

好公主大惊道:“圣师何出此言?我只是……”

“天命所系,”圣师再度打断好公主道,“非你我人力所能扭转。国运系于你,比系于任何人都好。”

“小好绝无政治野心,只想……”

“只想救你们彩虹谷的姐妹脱离苦海,是不是?”

“是!”

“天下不救,彩虹谷的姐妹们救了也没用。救天下,方能救姐妹;救姐妹,先须救天下!”

“请圣师启示于我。”

圣师转过身去,面对一天的湖蓝色,说道:“大势未成,我现在说什么也是无用。”

“什么大势?”

“天下大势,至于今日,气象已现。非大商,无能运此大势者。大商有此运势,却独缺一物。”

“缺什么?”

“缺一位中兴的圣君!”

“您不是说缺一物吗?圣君是人,不是物。”

“公主娘娘说得对,又不对!”圣师道,“圣君是人,不是神,公主说得很对、很好!这才是人话!至于说圣君是物,则是天机。所谓‘天机’,是指天道运行的规律,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要由一位足够圣明的君上,作为承载天道的器物,来施行天意。”

“小好明白了!小好此来,还想求圣师一件事……”

“救姐妹之事,也要顺应天道,”圣师道,“现在趋势已现,但并未完全具备,急不得,急了会坏事!”

“那我该怎么办?”

“追查姐妹们的下落,可以秘密地做。救出她们,大势未到,只能耐心等候。”

好公主愣在那里,心中有一万个不甘。

“公主娘娘,”圣师道,“在下之所以不愿见你,是因为你我见面的大势,也还未到。大势未到,强行为之,只会徒增烦恼,却解决不了问题。在下终有效劳于您的那一天,但非今日。你我就此别过,等待天下大势吧!”

9

从太行山下来,离开山地,好公主一行突然急转南下,纵马狂奔。

尾随的各路探报措手不及,又不敢明目彰胆地追赶,眼睁睁看着他们绝尘而去。

这一条道路,好公主是熟极了的。从大邑商出逃,南下的仓皇紧张;从流星谷归来,百感交集,宛如就在昨天,无不令她心潮难平。

只大半日功夫,羑里城已经遥遥在望。

面对道路两旁疯长的蒿草,好公主不由得悲欣交集。正是在这里,她截住了追赶自己的子画,开启了一段共同逃亡的路途。

流星谷悬崖边上,在母亲的哭喊声中,子画选择了放弃。

心,如刀割般创痛,眼泪模糊了双眼。她紧紧按住心口,以掌心的温度,麻木刺痛的心灵。

最终冲淡这隐然伤痛的,则是更加强烈的伤痛。一年前,同样的季节,遗世独立了千百年的彩虹谷,突然遭到洗劫,姐妹们尽数沦为奴隶,被像牲口一般地赶出彩虹谷,跋涉过漫长险峻的路途,带到地狱般可怕的大邑商。

一路上,姐妹们倒毙的身躯、遭受的虐待与凌辱、无助到绝望的眼神,一如暴涨的河水,冲决了世间最为坚固的堤坝,将千里沃野变成水乡泽国……

独自悲伤良久,她终于从激烈的情绪中平复过来。

羑里城守将白夏兄弟,已带着几名亲兵,大开城门,恭迎好公主一行的到来。

当晚,好公主就住在白夏府邸。好公主下榻的房间,正是上回商王昭所住的那一间。这个房间,自打商王昭住过后,再没有安排其他人住过,室内的摆设也一律未变。安排好公主入住,足见白夏心思缜密。

好公主告诉白夏,此来专为见草斤一面。

白夏惊讶道:“这世上的事情,哪有这么巧的?昨日,宰丰大人刚派了手下一位大人前来,点名要将草斤交给他单独审问,就连末将也不得过问。”

“来的是谁?”

“末将也不认得,只知道他叫虎爷。”

“虎爷?他长什么模样?”

“虎爷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还瞎了一只眼睛……”

“原来是他!你去告诉他,今晚就把草斤送到我跟前来。”

白夏一惊,为难道:“宰丰大人可是下过严令的,草斤那家伙,只能由虎爷来审。”

好公主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制成的扳指。那是射手的装备,用于拉开强弓,避免手指被弓弦勒伤。玉扳指上有上王私宅的图腾——一只神采飞扬的三足乌。

“拿了这个去提人,看那虎爷还有什么话说?”

白夏拿了好公主的玉扳指去提人,很快便把草斤提了过来。

但见草斤像换了个人一般,浑身鲜血淋漓,神志迷离恍惚,看人的眼神游移不定、空洞无物。

“怎么回事?”好公主深感震惊。

白夏苦笑一声道:“这才一天时间,就把人折腾成这样了!末将去要人时,那虎爷正在刑讯于他。照这样子,用不了两天,非死在审讯室里。”

“我先不问话,让他好好歇会儿。”

根据好公主的指示,白夏令人扶草斤到一间僻静的囚室,休息了半天。草斤总算缓过一口气来,身体有了点活意。

半个多时辰后,草斤重新进门,被安排在好公主与白夏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好些了吗?”好公主问。

草斤有气无力地点头,惨然一笑,眼中噙着泪。

“那个阿虎,他想从你口中挖出什么来,竟如此用刑?”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没问,只一个劲地用刑,摆明了是想小人马上就死。”

“为什么?”

“死了的人,就像一条臭水沟,什么脏东西都可以往里倒……”

“所以,你不能死。哪怕,只是为了小羊。”

“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小羊她,还好吗?”

白夏道:“小羊姑娘由我亲自派人看守,谁都不能接近她。”

草斤感动落泪道:“公主娘娘和将军的恩德,草斤无以为报。”

好公主道:“保护好小羊,并不是看你的面子,更是我的责任。你现在所受的一切痛苦,是在为你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今天来,是想知道,我们好族姐妹的下落。”

“时间已经很久了,请容我好好想想。”

“我等!”

草斤前脚走,后脚好公主就让白夏将小羊带过来。

看到小羊干净利落的穿着,精神状态也算得上健康,好公主沉重的心情,稍稍有所缓解。

“小好姐姐,你知道,我男人他,现在还好吗?”

“他还好,你不要担心。你们一定能够团聚,过上正常的生活。”

白夏起身告辞。

好公主相送道:“请将军相信,仁厚爱人,必有善果!”

待白夏离开,好公主拉小羊在自己身边坐下,兴奋地道:“从今天开始,你要承担一项重大的使命。”

“是找回彩虹谷的姐妹吗?”

“是!”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好公主道,“你的第一项任务,是帮助你夫君,回忆姐妹们的下落,越多越好。”

根据好公主的吩咐,白夏特意在狱城幽深的角落,找到一个单间,将草斤与小羊安置在一起;同时还安排一名识字的军士,将草斤的回忆,一一记录下来。

等待期间,好公主得到消息,说阿虎到白夏处闹了一场。

好公主叫上白夏,前往阿虎住处。

好公主的到来,着实让阿虎乱了方寸。他跪在好公主脚下,不敢抬头。

“你现在是谁的人?宰丰,还是望乘?”

阿虎一惊,斟酌道:“小人现在,为望乘将军办事。”

“是望乘派你来羑里城的吗?”

“望乘将军伤势还没有痊愈,小人这次来,是宫中的指令。”

“宫中的指令?”好公主冷笑道,“谁的指令?王后娘娘?还是宰丰大人?”

“宰丰大人。”

“是宰丰大人,派你来此,灭了草斤的口吗?”

阿虎脸色大变,匍匐叩首道:“公主娘娘,可不敢乱说!”

“放肆!”白夏呵斥道,“会不会说话?!”

“小人该死,”阿虎道,“小人的意思是,宰丰大人派小人来,向那草斤,核实几个问题,并没有其他意思。”

“既然如此,为什么把人打成那样?难不成,是你自己的主意,要草斤死?”

“娘娘明鉴,小人只是奉命办事。”

“正因为我明鉴,才会这么问……”好公主盯住阿虎道,“你的手段,我不是没有领教过!”

阿虎吓得脸色土黄,再不敢说一句话,只顾叩首。

“草斤,我正审着,不劳你费心了。你就此打住,回去向宰丰大人覆命吧。”

离开好公主住处,阿虎越想越害怕,两手空空,岂敢就此回去?于是,借口感染风寒,整日躺在榻上,连饮食都让手下送进房间。

好公主获悉,知他无赖,却也无可奈何,便把他丢一边,静候草斤的名单。

很快,小羊带着草斤提供的名单回来了。名单上的奴隶贩子,有部分是大邑商人,还有一些是四方行商。凡大邑商人,草斤都提供了详细的住址。

“我能把草斤和小羊带走吗?”好公主问白夏。

白夏为难道:“小羊姑娘,您尽可以带走。至于草斤么……,他可是砍杀望乘将军的原凶,又是宰丰大人死盯的人犯……”

小羊见状,说道:“就让他留在羑里城吧。恶人从善,必须要为所犯之恶付出足够的代价。他虽然吃了些苦,但还不够。就让他在牢狱中,多呆些时日,好好反省自己吧!”

“继续羁押没有问题,”好公主道,“不过,请将军务必确保他的人身安全。”

“末将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