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临渊站的核心治理理念,也源自顾陵那套“在混乱中创造秩序”的逻辑,但余衡一踏入这里,便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
没有纸醉金迷的街头,没有浮空舞姬、金雨狂撒、喧哗的白昼与夜夜不息的狂欢。
这里安静得出奇。
站点的建筑整齐划一,一格一格如棋盘般分布,低矮、灰白、规整,宛如一座被刻意压制情绪的现代小镇。每一座房屋都像被“功能”而非“欲望”设计出的产物,干净,却毫无多余修饰。
人群行走缓慢,无喧哗、无交谈,连目光都不太有交汇。每个人似乎都知道自己该出现在哪条街、该走哪条巷、该几点进屋、几点离场。
一切都在秩序中运转着。
余衡在靠近临渊站核心区域的一家酒店办理了入住。
酒店不算奢华,但一切井然有序,像是城市整体结构的一个缩影。前台的服务员身着浅灰制服,笑容得体,不卑不亢,举止规整得仿佛每一个动作都经过系统编排。
在完成登记手续前,对方详细询问了余衡的所有生活细节:房间的朝向、室温、灯光亮度、起床时间、用餐习惯,甚至包括他是否有轻微的入睡障碍、是否习惯阅读纸质书籍还是数字光屏。
所有这些信息都被迅速地录入系统,形成一套所谓的“个性化入住解决方案”。
余衡只是点头,没有多言。
随后,他被领入一间位于中层的位置,视野开阔、隔音严密、温度精准恒定的房间。茶具已根据他“偏好热水温度”为他煮好清茶,书桌边摆放着未经开启的沉默型电子阅读板。连窗帘的开启角度,都是根据“最佳自然光投射角”而预设。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完美”。
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冷。
直到一切就绪,服务员才将一张银白色的房卡恭敬递上。就在余衡即将转身之际,服务员又递来了一张淡黄色的小卡片,动作克制,未作解释。
他只是标准地鞠了一躬:“尊贵的先生,预祝您在临渊站度过一段舒适的旅程。”
然后他转身离开,脚步干净无声。
余衡低头看向那张黄卡。
上面印着一行精致的小字:
“本站最大地下娱乐园区,每日凌晨限时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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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临渊站彻底安静下来。
余衡独自循着卡片上的模糊指引,沿城市中轴线西侧的一条空巷缓步前行。那条巷子像是城市自我屏蔽的一段暗痕,地面干净到一尘不染,却没有任何光源。
直到他推开尽头那扇贴着锈斑的合金门,一部古旧的电梯映入眼前。
守卫不发一言,只是例行地对他搜身,确认无携带爆裂类器具与禁灵物品后,便侧身放行。
电梯缓缓下降,机械结构咔哒作响。
而就在抵达底层的那一瞬——
“轰——”
一道撕裂般的尖叫划破寂静!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地上世界的秩序、克制、安宁,仿佛在这一秒全数倒转——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喧哗、嘶吼、狂笑与疯狂释放。
灯光转为血色,空气中弥漫着香料、金属、腥气与酒精混合的味道。金属围栏外,人群像一群高热运作中的机器,兴奋地挥舞手中的筹码,压注、叫嚷、鼓掌。
中央,是一个高台。
台上的光束锁定着决斗场——一圈灵能束构成的防护结界内,两名“斗者”正被投放进生死竞技。
一方,是个身形孱弱的高中女生,穿着灵渊统一校装的残片,眼中满是惊惧,双手紧握一柄高灵能脉冲切割器,几乎因为颤抖而难以持稳。
另一方——则是一只因久未使人肉而退化为怪物的改造人。
它背后生出残翅,尾椎延伸为骨刺,原本人类的面容变得扭曲狰狞,唯有双眼滴着饥渴的血光。
怪物咆哮一声,扑向少女!
少女惊叫一声,却在濒死本能中勉力挥出脉冲切割器!
“咻——”
一道光弧闪过,怪物的一只利爪应声断裂,鲜血狂喷!
它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在擂台中疯狂翻滚!
就在此刻——
擂台四周的光柱压力示意系统剧烈波动,少女所在一侧的柱状能量高度瞬间翻倍,引来观众席一阵近乎癫狂的呼号!
“杀了它!杀了它!!”
“干得好小姑娘!再砍一只!”
“压她三倍,三倍押注!!”
尖叫声、下注声、肉体撕裂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整座临渊站的“理性”都被封存在地面之上,而这里——才是真正的心脏地带。
少女的反击并未结束战斗,反而彻底激怒了那头怪物。
它发出一声如兽如人的低吼,绕着她缓缓逼近,眼神中不再是试探,而是彻底的捕食欲望。空气仿佛因它的呼吸而变得炽热,嗜血。
忽然,它猛地扑出!
尖啸响起。
少女来不及闪避,被直接撞翻在地。怪物尖齿一闪,少女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惨叫——血色从她衣襟中迅速溢出。
整个场馆忽地陷入短暂的寂静,仿佛在等待某种更大的高潮降临。
果然,下一刻,巨大的悬浮屏幕亮起。
屏幕上只出现了两个选项:
▢给予力量,使其再战一次。
▢允许怪物吞噬她。
每一个观众面前的面板上,亮起了一红一蓝两个小按钮。
骚动重新涌起——
有人高喊着:“杀了她!”
也有人在呼喊:“再给她一次机会!”
但无论哪一种声音,都带着不可思议的亢奋。
投票在短短数十秒内完成。
——红色,胜出。
“结果已定。”
随着这句系统音落下,一道束缚限制解除的光环从怪物身上悄然消散。
那只半人半兽的东西低吼一声,如同感知到某种恩赐,喉咙中发出极度渴望的声音,缓缓俯下身去。
尖叫声与怪物贪婪的咀嚼声此起彼伏。
血迹沿着场地边缘缓缓流淌,红色的光柱在其上折射出诡异的波纹。
观众席上,每一张脸都贴近透明屏障,眼睛睁得极大,激动得几近癫狂。
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人移开目光。
他们不是在看一场屠杀——
他们是在享受一场猎奇的盛宴。
有人挥舞下注牌,像是在见证自己选择的胜利;
有人掀起饮料,高声呼喊着“再来一次”;
有人甚至跪坐在椅上,双手合十,仿佛看见神迹降临。
而擂台上,那扭曲混乱的画面依旧持续着。
直到怪物发出最后一声满足的低啸,重重趴倒在场地中央。
地面归于寂静,仿佛献祭已然完成。
随后——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有人尖叫着站起,有人鼓掌到手指发红,有人拍着他人的肩膀欢笑,仿佛这是一场属于他们的胜利。
“太精彩了!”
“这就是自由的选择!”
“她的结局,是我们投出来的!”
他们笑着、叫着,仿佛刚刚看完一场梦寐以求的高潮戏剧。
那是属于他们的结局。
也是属于他们的终结。
余衡站在人群背后,目光如冰。
盛宴结束,人群唏唏啰啰地离场。
他们的笑容未褪,却在走向电梯的脚步中,显出某种不甘与依恋。
仿佛每一步踏上回程,都是从神谕之地被重新流放回地上的冰冷秩序。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舍——不舍这疯狂的夜、不舍那扭曲的高潮,甚至不舍自己在此刻拥有选择生死的权力感。
而余衡仍站在原地。
他没有动。
直到身后,一道熟悉却陌生的声音轻轻响起:
“怎么样?我这一个方法,可以吧?”
余衡猛地转身,灵力微震,掌心凝起防御。
只见那人站在昏黄灯光下,身形笔挺,眼中却带着极度克制后的冷意与骄傲。
——程鸦。
“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沉压微微一笑,毫不掩饰居高临下的语气,“没必要这么紧张。”
他挥了挥手,指向缓缓归于寂静的擂台与即将关闭的光幕:
“你也看见了。”
“顾陵一直担心,失去他的力量之后,临渊会迎来所谓的‘本地意志大爆发’。”
“可实际上——”他摊开双手,语气变得缓慢而稳重,“在我手里,这个站点甚至不需要他留下的神性余震。照样——运转得紧紧有条。”
程鸦轻轻地向前一步,脚步无声。
“我做了他没做到的事。”
“我没有让地面的人放纵。我让他们程鸦。”
“我在他们身上植入了规则、等级、责任、惧罚。他们白天像工具一样工作,像精密的仪器一样生活。”
“而在夜晚——”他声音一顿,笑意更深,“我给他们一个地下世界,一个低语之域,让他们把所有无法言说的压强,全数导入下层系统。”
“释放——但可控。”
他转身看向余衡,眼神里燃着令人不安的光:
“这不是混乱,也不是秩序。”
“这是……循环。”
余衡沉默不语,只是望着这座如同牢笼般的城市核心,眼神逐渐冰冷。
“灵渊站有它自己的意志。”余衡冷冷地说。
程鸦听罢,仿佛听到了什么绝大的笑话,猛地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毫无克制,甚至笑出了些许讥讽与怜悯。
“你……你还真是天真啊,余衡。”
“你知道我对他们的教化,有多么彻底吗?”
“我不是让他们崇拜我,余衡。”
“我根本不需要他们记住我是谁。”
“我只需要他们——忘了他们自己是谁。”
他语气平稳,却像用刀刻字:
“我从他们的语言开始动手脚。我们废除了全部第一人称表达,所有书写与演讲,只能使用被动语态或群体视角。”
“我改造了他们的教育系统,不再讲述任何个体的故事,只教授系统结构、岗位分工与责任链条。”
“每一个孩子长到三岁,便会接受一次标准化性格收束校正——将过强的情绪源头进行封闭、重构,再让他们适应无波澜的情绪曲线。”
“他们不唱歌,不写信,不讲自己的梦。他们甚至不庆祝生日,因为那意味着他们仍记得‘我是我’。”
“他们不哭,也不笑,只做出社会识别等级所要求的表情响应。”
他微微低头,声音更低:
“我不是在建立信仰。我是在做清理。”
“清理他们的欲望、冲动、好奇、自我叙事与存在感。”
“我让每一个人都成为一块磨得光滑的砖,完美镶嵌在灵渊的秩序墙上,丝毫不突出。”
“他们之间无爱、无恨、无真实的对视。只有认领任务,完成操作。”
“所以你说灵渊有‘自己的意志’?”他抬起头,眼中浮出一丝笑意。
“你说得没错。”
“但那个‘自己的意志’……已经不是他们的了。”
“是我,替他们决定了什么叫‘自己’。”
程鸦注视着余衡,眼神逐渐收紧。
“所以,余衡——”
“你……还要和我战斗吗?”
他的手缓缓抬起,一道黑紫色的气息从他指间生出,像流动的墨般在空气中扭曲、蠕动。紧接着,整座灵渊的地下开始回响起低沉的轰鸣,四面八方的能量回路缓缓开启,一道道源于万众意志的献祭之流,自城中每一座居所、每一块砖石深处,如潮汐般汇聚而来。
“我不止学习了顾陵的群体献祭法。”
“我比他更彻底。”
他望着周围缓缓升腾起的紫焰之环,声音变得缓慢而笃定:
“我不需要给予这些人任何回报。”
“他们的献祭,不是出于祈求,不是出于贪婪。”
“而是出于系统。出于规范。出于他们从未质疑过的服从。”
他的声音愈发冰冷,如同神殿回音:
“我不施恩,他们也奉献。”
然而——
就在他准备完成法阵构型的刹那,余衡抬起手,平静地打断了他。
“不用。”
“我……不打算和你战斗。”
程鸦一怔,眼中紫光微敛。
余衡语气淡淡,甚至带着一丝轻描淡写的倦意:
“我只是想在这里多待几天。”
“你只要不来打扰我……让我安心逛逛……看看你这完美的系统……就好了。”
空气忽然静止了一瞬。
随即,程鸦“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身上的黑焰缓缓散去。
“你终于醒悟了啊,余衡!”他得意地拍手,脸上充满了狂喜与优越。
“你终于看见我的体系有多么完美!”
“就是这样——要理解它,要感受它,要赞叹它!”
他走上前,一只手还拍了拍余衡的肩膀,语气中甚至带着一种“教育者”般的温柔:
“很好,余衡。很好。”
“那我就让你,在这里……多待几天。”
“好好学一学——我,是怎么构建出这座真正稳定的神域。”
话音落下,程鸦轻轻一震。
他的身体宛如挣脱重力的轻羽,缓缓升空,双翼舒展开来,乌黑的羽翼在灵渊站上空折射出碎裂的金属光泽。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仰头大笑,声音在空中盘旋回荡,如同黑鸦夜巡,在整个城域之间缓缓回响,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