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澈站在风中,沉默地俯视着倒地不起的余衡。
他的目光冷漠无波,仿佛看着一堆早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废铁。他缓缓地松开了控制怪物的黑色触手,那怪物便像脱缰的野犬般扑向余衡,贪婪地啃咬着那尚存一丝余温的血肉。
“慢慢享受吧……你的好队友。”
张澈扭头,嘴角噙着一丝残忍的笑意,转身打算离开。
可就在此时,白墙之上悄然投下一道阴影。
那不是张澈的倒影,而是一尊姿态庄严的——佛像。
张澈神情一凝,脚步顿住。他感知不到这影子的来历——这在他作为“夜魔”的认知中,是极少发生的事情。
“嘻……嘻嘻嘻……”
佛影之中,传来一道诡异到令人发指的笑声,像是某种古老而狡黠的东西终于被释放。
下一秒,啃咬余衡的怪物猛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号!
张澈猛然回头,瞳孔骤缩——只见一根幽黑如夜的触手,已然贯穿了那怪物的咽喉!
“呃……呃啊啊——!”
怪物挣扎着抽搐,痛苦地想要嘶吼,却已无法发声。一道模糊扭曲的混沌之影正缓缓收起那条触手,舔舐着仍挂着残肉的触端,眼神仿佛带着人类般的贪婪与恶趣味。
那不是余衡。
也不再是人类。
那是——由余衡转化而成的纯粹混沌。
张澈怔在原地,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好……”他喃喃道。
在余衡一次次耗尽体内的稳定因子、以赤焰对抗混沌的过程中,他体内的平衡早已彻底崩坏。在火焰熄灭的那一刻,他的“人性”已随之彻底消亡,只留下了不含意识、不含灵魂、不含秩序逻辑的纯粹混沌。
真正的无相之物,就此诞生。
“嘻……嘻嘻嘻……”那怪物笑着。
它缓步走向张澈,像一只发现玩具的小兽,嘴角仍挂着对梁亮残渣的血沫。它的步伐轻盈、姿态扭曲,透出病态的喜悦。
张澈想动,但已然太迟。
——“噗!”
一道猝不及防的撞击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带出大片黑血。他倒退几步,脸色瞬间惨白。
“你……”
混沌怪物没有回应,只是盯着他那身后漆黑触手,露出更浓的兴趣。
它伸出那带着黏液与触角的手指,缓缓地——极其温柔地——触碰起张澈身上的每一根触手,就像孩童在把玩心爱的玩偶。
“噗哧——!”
它猛地一拽!
张澈的第一根触手——被活生生拔了下来!
“啊啊啊——!!!”
一声撕裂天地的惨叫在花园的穹顶回荡,声音仿佛能将人的神经从脊髓中剥离,张澈全身猛地抽搐,额头青筋暴起,嘴里已喷出腥红的血沫。
张澈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双手奋力抵抗,浑身触手飞快抽动,却无法挣脱分毫。
混沌的手仿佛是由某种无可匹敌的力量铸成——指骨嵌入皮肉,骨骼咯吱作响,呼吸被切断,挣扎毫无意义。
听见张澈发出的哀嚎,混沌更兴奋了,它低笑着,一根一根地把玩、拔除,仿佛在拆解一件美丽而复杂的玩偶。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它晃了晃手中那根仍在颤抖的触手,像孩童把玩玩偶的配件,眼中满是欢快。它竟然……闻了闻,接着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嘻……哇!”
兴奋地跳了起来,像是在欣赏一件绝妙的艺术品。
然后,它又看向张澈身上的第二根触手。
“不要……住手!我命令你!!”
张澈嘶声力竭,浑身痉挛。
混沌根本不理会,他扑上去,毫无预兆地——
“咔——!”
第二根也被拔了出来。
鲜血喷溅,洒在白石花园的青苔地砖上,像是一幅被暴力泼染的画作。
张澈的脸已经因痛苦而扭曲到几乎辨不出五官,他在地上颤抖、嘶吼、蜷缩,手脚胡乱划动,却根本挣脱不了混沌那疯魔般的“玩耍”。
“你……你这个……怪物!!”
他咬牙怒吼。
混沌却笑得更开心了,它把两根触手丢到地上,像猴子堆积果实一样把它们堆在一起,然后又看向第三根,像是饥饿的野兽发现猎物。
“噗!……啊啊啊啊——!!”
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
每拔下一根,张澈便发出一次凄厉至极的尖叫,而混沌则如痴如醉般沉溺在这折磨与反应的循环中。
它每拔一根,就会兴奋地四肢乱舞一阵,像是在跳某种荒诞古老的祭祀舞蹈。它甚至会用触手拍打自己空荡荡的胸口,如同打鼓,仿佛每一根拔下的触手,都是它得胜的战利品。
“嘻嘻嘻——拔拔拔,咯咯咯——”
它念念有词,不知是语言还是笑声,已经分不清。
张澈伏倒在地,浑身只剩一堆血肉模糊的残骸,触手被拔光的后背疼得像火焰焚烧。
混沌仍在那堆黑色触手之间把玩着,兴致盎然,指尖捏着一根断触,轻轻弹起,看着它飞旋后落入自己的掌心,又咯咯笑起来,像个孩子在玩陀螺。
张澈咬着牙,脸几近埋入尘土。他的指尖缓慢地动了动,身体每抽动一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强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爬虫一般拖着自己那具近乎被拆解完的躯体,向着出口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挪去。
他知道不能发出任何动静。
直到双指终于碰触到那处机关时,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一捏!
“——咔!”
刹那之间,整间花园空间的地面浮现出一道道淡金色的咒纹,宛如冰面上突然浮现的裂痕,又像是时间凝滞下跃动的符文。
阵法启动!
一道半透明的封印墙以张澈为中心,陡然升起,将整个庭院空间封闭成一个囚笼!
混沌原本还在沉浸于自己的“艺术创作”中,忽然察觉到了压迫感。它愣了愣,随即猛地转头。
“嗷——!!”
怒吼咆哮从它喉咙深处爆发而出,它如野兽般猛扑向出口,却在接触那法阵光幕的刹那,被狠狠反弹!
“轰!!”
它撞在结界上,身形被击回,四肢翻腾摔在地上。但下一秒,它便重新站起,又一次咆哮着朝出口冲去!
“轰!!”
法阵光幕剧烈颤动,气流震荡得整间空间都仿佛扭曲起来。那是旧日科考队留下的封印法术,是在混沌世界极端条件下研制的最高级防御机制之一——但它终究是“遗产”。
张澈靠在石壁上,看着那不断震动的法阵光幕,咳出一口血,眼神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他知道这阵法撑不了多久。
他知道,若混沌逃脱,若这一团不带意识、不含理智、只剩吞噬本能的纯粹混沌闯入南极墙内世界,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一方世界的理性、秩序、文明……将尽数被化为无声的尘埃。
张澈垂下眼帘,手掌撑地,一步一步,向着那处只有他知道的暗室缓缓爬去。血迹从他身下一路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线。
他轻轻一挥手,指尖泛起微光,触发了隐藏的机关。
咔——
地板中央缓缓升起一座晶质时间台,一颗心脏安静地悬浮其上,仿佛独立于这个空间之外,在时间流逝中稳稳跳动。
那是他从未让任何人知晓的秘密。
他伸出手,将那颗心轻轻捧起。
张澈没有任何犹豫。他踉跄地走出暗室,步履蹒跚地来到那依旧疯狂冲撞封印的混沌面前。
“余衡……你还在听吗?”他的声音干涩低哑,几乎被震动吞没,却依然吐出了那个名字。
他抬头看向那正在暴怒中的混沌,双眼中再无权谋与狠意,唯有苍老的疲倦。
“吃了它……”他轻轻将心脏举到混沌眼前,“再变成人吧。”
混沌像是嗅到了什么稀奇的新玩意,它突然安静了下来。
它的眼神变得像是孩童——纯粹、单纯、但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空洞。
它歪着头盯着那颗心,犹豫了一下,忽然暴起,一把将心脏从张澈手中抢过!
混沌将那颗鲜红跳动的心脏一把夺过,张嘴咬下。血液四溅,那原本还在律动的心脏顷刻间被它吞咽殆尽。它舔舐着嘴角残余的血丝,像是一只饕餮得逞的野兽,发出满足的低鸣。
但转瞬之间——
它那漆黑空洞的眼眸再次望向了封印之门,愤怒像潮水一般重新涌回它的身体。
它怒吼着,前爪刨地,身躯如山般压迫,准备发起下一轮冲击。
然而——
它突然僵住了。
原本蓄满力量的肌肉如同瞬间被掏空,它“砰”地一下跪倒在地,胸腔剧烈起伏,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挣脱出来。
“呃……啊啊啊——!”
剧烈的抽搐从它的脊椎一路传到四肢。
它的喉咙发出难以言喻的嘶鸣。
“哇——!”
伴随着一声撕裂般的呕吐,它狂猛地呕出了一堆尚未完全消化的人肉残渣,腐臭而温热,在地上迅速蔓延成一滩腥红的浆水。
混沌蜷缩着身躯,头埋入自己吐出的残渣之间,剧烈地颤抖着。
它像是正在被某种力量从体内硬生生地拉扯撕裂,意识与本能、理性与疯狂在它体内绞杀、撕咬。
它仰起头,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随后如被抽走魂魄般缓缓倒下。
张澈靠坐在花园的石墙边,浑身是血,支离破碎的身体仿佛随时都可能散架。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嘴角却浮出一抹笑意。遥远的歌谣在他耳边回响,那是他还在南极墙内的时候,人类科考队常在晚风中哼唱的调子。他轻声哼着,音色破碎,却透出一种疲惫的温柔。
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刚刚入队的青年队员。二十出头,皮肤晒得黝黑,眼睛总是带着光。他不畏惧严寒,不惧怕混沌,只想成为一名能保护人类边疆的真正战士。每天的训练、出勤、巡查,他都是最积极的那个。风雪再大、伤再重,他也从未缺席。南极总队的老队长曾拍着他的肩感叹:“这小子,将来能挑大梁。”
就在那一年,张澈记得特别清楚——他师兄家里添了个男婴。小小的身体被襁褓裹着,哭声却洪亮无比。那个男婴的名字叫余衡。
后来他参加紫月站防线最关键的一场远征。那是人类与混沌正面对撞的一次实验性冲突,参与者几乎全军覆没。他带着浑身是伤的身体倒在紫月站黑色荒原的边缘,已经看不清前方。那时,有一个声音从虚空深处传来,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压。
“真是可敬的男人,”魅魔俯瞰着濒死的他,语气里混杂着审视与趣味,“等你被转化之后,来做我的助手吧。”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是人类。
他以“夜魔”的身份,成为混沌世界中的代理人,游走在秩序与混沌的交界线上。他始终相信,自己与魅魔,与混沌之间,是一种“合作”。他将痛苦咽下,将意志封存,只为换来一个机会:给人类、给南极墙内的那些孩子留下一线生机。
直到那天,他在权力中枢的阳台上刷牙,偶然看见那个已经长大的少年——余衡。
少年站在晨曦中,挺拔瘦削,眼神干净得刺眼。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那份炽热的信念,那种不服输的坚定,那是只有站在最前线的人才会有的气质。
张澈有些慌了。他不想让余衡也变成自己这样的东西。他开始私下试图干预那些决定,把余衡排除在外。
但没过多久,魅魔亲自找上了他。
“余衡已被选中。”魅魔的声音如夜雾般冰冷。
张澈沉默了良久,终究还是低头签下了那一份决定书。他知道,这绳索一旦递出,就没有回头路。
于是他递出了那根绳索,然后花了整整一百二十五年,试图替余衡铺好一条不至于被吞噬的路。他登上了南极委员会的高位,把自己变成权力的符号。他用尽一切办法,一次次地重塑余衡——失败一次,就重来一次;再失败,就再重来。他苦心经营地控制余衡的人格、经历与记忆,试图“驯化”他、引导他,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偏离,也要掐灭在萌芽中。
但余衡却从未改变。
不论是哪个世界线,不论经历多少次重启,不论他多么小心翼翼地编排一切——余衡总会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总会选择与他、与混沌,背道而驰。
“你真是不可教化啊……”张澈喃喃低语,嘴角的笑意越发苦涩。
余衡缓缓地醒来。
他的意识像是从遥远的深渊中一点一点被捞起,挣脱了黑暗与沉默的束缚。他的眼前逐渐清晰,一片破碎的花园,斑驳的石墙倒塌在远处,血迹还未风干,空气中仍残留着混沌燃烧后的炽烈气息。
他动了动指尖,却感到一股陌生的重量。他低头看去,赫然发现自己的双手覆盖着一层近乎肉色的奇异表皮,带着异样的光泽与力量。他心头一震,却也明白,这已经不再是他曾作为“改造人”时那副苍白的模样了。
“我……这是怎么回事……”他喃喃。
记忆还停留在战斗终结的瞬间——触手贯穿、倒下……之后的记忆便是一片空白。
但那颗赤红的心,他能感受到它跳动的力量。不同于机械流动的冷漠运转,这是真正属于“生命”的鼓动。他有了心跳。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顺着石径前行,落在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张澈,正虚弱地倒在远处,浑身鲜血淋漓。
余衡一言不发,步步逼近,眼中是一片从未有过的严肃。
他张开口,似乎想要化形。
张澈听到了脚步声,费力地抬起头,嘴角带着一抹疲惫的笑容。
“不用变身了……小子。”他低声说道,“听好了——混沌从来不问出处,只认强者。”
“我死后,你就会成为取代我的新任中级队员。”
余衡一震,目光未动,但心中却如潮水般翻涌。
“你可以活下去,苟且地守着浮陀站,享受属于代理人的特权和永生。”张澈抬起那已然僵硬的手,指了指远方,“也可以选择……以整个混沌为敌。”
他轻轻一顿,露出一抹近乎残忍的微笑:
“不过,实话告诉你——你现在的力量,还远远无法与剩下的三位魔王抗衡。”
说到这,他目光变得冷峻,语气却越发平淡:
“所以啊……如果你真有决心,那就吃掉我吧,继承我的力量。”
余衡神情一滞,呼吸瞬间屏住。
张澈却仿佛终于放下了什么似的,轻笑着,将一只手举至自己头颅之上。
“别担心,吃我,不算背叛。毕竟,我早就不是人了……”他笑着摇了摇头,“我是魔啊。”
他话音落下,手指骤然化为漆黑的尖刺。
“你也该长大了......”
下一刻,他那根手指,宛如利箭一般,直直刺入了自己脑中。
“——!”
余衡瞳孔剧震,双眼倏然睁大,他伸出手,拼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冲去,张嘴想要阻止、想要喊叫、想要做些什么……
可那一切来得太迟了。
张澈的身躯在他面前崩塌,像一棵曾挺拔伫立的巨树,在岁月与雷火的夹击下,轰然断裂,碎成了地上一堆无声的血肉。
肉块在地面上轻轻颤动着,带着最后的余温,缓缓地滑向余衡的指尖。他僵硬地伸出手,指腹触碰到了那一团滚烫的、柔软却又令人作呕的残块。
就在那一刹那,他的脑海突然浮现出一个遥远到近乎荒谬的清晨。
他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张澈刷着牙,阳光落在窗边,那个总爱笑的美男子,斜靠在阳台栏杆上,假意带他去南极最后把他忽悠到了南极动物园。他还想起了在他闹脾气时不经意间塞入他嘴中的超甜棒棒糖......
而现在,那个人,就碎在他眼前。而他要吃掉他。
“哈……哈哈哈……”
他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刺耳,仿佛锈蚀的齿轮在破旧的钢轨上挣扎。那笑是癫狂的,是崩溃的,是命运的回音。
笑声渐渐止住。
余衡缓缓抬起颤抖的手,像个正在掀开审判书封皮的法官,又像个准备亲吻遗体的亲人。他伸手,捧起那块血肉残块,放入口中。
“咔——”
第一口,鲜血炸裂,腥咸的温度灌满舌根。
他的唇角抽搐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他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出一行泪水,划过他苍白的面颊,落在已经冰冷的血上。
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他机械地,一块又一块地,将那曾是“张澈”的血肉,吃进自己的体内。
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风,从花园断裂的玻璃穹顶灌入,带着一点清冷的落日气息,拂过他的头发。风很轻,但他的双肩,却抖得像是压着千斤。
吃干净了。
叮——
一道冷冰冰的电子提示音,忽然响起。
“姓名:余衡。”
“您的状态已更新。”
“入队日期:N.Y.175-09-12。”
“职务:浮陀站长。”
“等级:中级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