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您走过人生路

杨西安杨西安,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家、文化学者。

冯日乾,是我的父执,是我的恩师,也是我半生亦步亦趋、心灵追随的人。

20世纪70年代末,有一天,父亲对我讲,冯老师来了,你要认识下冯老师,他是个作家,很厉害,你喜欢看文学书,让冯老师给你讲讲。在石桥中学的校园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冯老师,印象中是一位清瘦的中年人,蓝色中山装,虽然旧但很干净,扣子系得整齐,挺拔的腰身,目光温和,带着浅浅的微笑。那次,应该是他带学生来到父亲担任教导主任的学校,参加全县统考或是什么竞赛。那时候我才是个十岁的小学生,不记得第一次见到他,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他留下的是亲切和安详的感觉。

父亲脾气不好,对不学无术、浑水摸鱼的人,向来不客气,对特别猖狂者,甚至有意作践折辱。有真学问的人,他真心尊敬。“冯日乾”这个名字,我早从他口中听到无数次了,语气里充满尊崇和敬佩。后来,父亲用了很多办法,才把冯老师调到他所供职的学校。往后的每个时间段,尽管生活在变化,但感情依旧亲密。风风雨雨近四十年,他们的友谊历久弥新,愈发醇厚。

20世纪80年代,是充满生机的年代。冯老师的创作也进入井喷期,在陕西和国内主流报刊,署名“冯日乾”的杂文、评论,高频度闪现,目不暇接。作为一个中学生,在阅报栏前,我几乎天天都能欣喜地发现冯老师的新作。冯老师成了我们这些青葱少年的文学偶像,大家往往围绕冯老师文章的笔锋争个不休。当我自豪地向外校朋友讲起冯老师,面对的都是一脸的敬仰和羡慕。

我也是在这时候,开始偷偷模仿冯老师的笔调,学着写下几篇杂文和文艺评论。在全县举办的中学生影评比赛中,冯老师是评委,他将我写的一篇评论,擢选为优胜文章,并在给泾干中学师生开办的写作讲座上,大加称赏。一时间,满校学生都知道了我,戏称我被“点了状元”。一个令人敬重的老师的赞语,结下了我一生不解的文字缘。

我后来陆续在各地报刊上发表杂文时评、文艺评论,现在回首检视,发现都是因冯老师的潜移默化影响的结果。老师的杂文集《风雨蔷薇》和《沉默也是泥》总是我相携随行的良友。

进入新世纪,社会生活呈现出更加复杂多元的局面,自己年华渐逝,老大无成,心态很灰色,对人生的价值产生怀疑,感到精神坐标缺失,奋斗方向迷茫。在压抑低沉的时候,冯老师唤我帮他拍摄《乱世红白黑》资料照片。跑了一圈泾阳西北塬的沟沟梁梁,听了一路泾阳乡土的尘烟往事,看了一堆泾阳地域历史遗存,我怅然若失,心有所思。《乱世红白黑》的编写出版,《晚明奇士:王徴》的资料搜集,《泾献文存》的校勘整理,冯老师在耄耋之年做出的不可思议的文化奉献,极大地启发了我,使我心里也亮堂了。我打定主意,沿着冯老师选择的道路,做一个家乡历史文化的发掘者,为生身之地回馈精神产品,为乡邦历史存照,为斯土斯民立传。其后,我着手对清宣统版《泾阳县志》进行校勘整理,开始了收集研究泾阳老照片,聚焦泾阳这片土地上百年来的风风雨雨,启动了个体的“乡土文化工程”,逐步明晰了自己后半生要走的道路。

的确,冯老师那支凌云健笔,指引了我的爱好走向,照亮了我的精神世界,但更让我肃然起敬的是他老人家的精神境界。

冯老师是诚挚谦和的人。他总是平静淡定,我从没看见过他暴怒或狂喜,始终保持平常心。“上交不谄”,对位高权重的,不卑不亢;“下交不读”,对地位低下的、识见浅薄的人,不笑话、不刻薄。

记得1985年暑假,我拜见冯老师,在他的书房,我一个高二在校生,不知天高地厚,竟对着老师大谈当代中国文艺思潮,臧否人物,指点江山,说到兴处,指手画脚,飞沫四溅。当时老师已是陕西文坛卓然一家的文学评论家,我那时仅仅看过几册《小说月报》,也不晓得哪来的底气,就敢这样气势如虹。现在想起来,可笑得不行。印象中,冯老师一直带着浅浅的笑,静静听着我咆哮,没有打断,没有讥讽,反而认真地和我谈起他的看法,对我明显偏激的说法,部分赞同,又部分纠正。近两个小时的谈话,他时而颔首会意,时而摇头接话,没有一丝烦厌和敷衍。事过多年,觉得太不容易了,老师对这个黄口小儿太容忍了。不是每一个在上的人,都能做到那样尊重和体谅晚辈的。

我的书架上,有一格最珍贵的集藏,是我喜欢的师友的签赠本。二十多年来,老师每一新作出版,都会在扉页上用遒劲清秀的书法,题上“西安学弟雅正”的上款,亲手赠给我。细节上不经意的爱意,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摩挲书本,作为晚辈,那种温暖的感觉,如沐春风。老师亲历了太多世间的骄横作气,是真正的君子大人之风。

有人评价沈从文先生“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见此评论,我会想起冯老师。

冯老师是爱憎分明的人。他的杂文思辨性强,笔锋永远犀利,对社会丑恶现象鞭辟入里,毫不客气。对身边发生的不合理情事,不做乡愿,直道而行。对那些欺世之辈,从不留情,甚至著文挥斥,招来厄运也在所不惜。多少关心他处境的人,劝他少得罪人,少惹麻烦,但不顶用。我知道,夜莺不可能关闭歌喉,高洁的心灵难以忍受尘垢。这位正直的人用一生在呼唤人间正道,谁也止不住他的声音。

我的母亲生前,很尊敬冯老师,谈起他,总叹息他负累重,太不注意身体了,再下去身体会垮啊。母亲去世后,我们当儿女的,为寄托思念,打算编一册纪念文集。若缺少作为两代人最好的师长冯老师的文字,是无法圆满的。

我惴惴不安地向冯老师请求赐文,玉成其事。但看到鬓发苍苍、年过古稀的老师,还在日夜繁忙地从事乡贤研究,拼力冲刺,非常艰辛,心中实在不忍,觉得唐突至极。没想到,老师慨然允诺。征稿收到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老师撰写的《幸遇杨鸿》。多么情深谊长的老人!数千字长文,将与我母亲结识后的点点滴滴,娓娓道来,从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到母亲为他鸣不平的抗声,甚至详尽描述了母亲为他做汤羹的细节,一言一语,一粥一饭,字字句句里都渗透了心血,饱含了温度。文字不仅平实中见灵动,感情更是质朴里现磅礴。捧读文章,我猛地如遭电击,潸然泪下,心绪难平。我为我们的母亲和家人,能拥有冯老师这样的朋辈和师长,感到万分欣慰和庆幸,更为能领受冯老师对故友和晚辈这样的大爱,无限感动。他不仅为亡人传嘉声,更为世人建树了知恩感恩、珍视友谊的义风榜样。冯老师重情,在母亲去世三周年的追思会上,他又一次写成新的文稿,对我母亲的一生再度深情回顾。参会师友,不少人当场热泪盈眶。我清楚以老师的手笔,毫无疑义那是第一等的悼亡佳作,但更能领会的是,那是用人间最宝贵的情愫完成的。

冯老师是有使命感的人。作为泾阳文化界领军人物,他一直关心家乡的文化资源建构。当作家协会主席,穷县的民间文化组织,没钱没人,老人不辞辛苦,四处求援,筹划远赴韩城的会员采风活动,举办文学创作研讨会,在全市首家正式出版作协会员作品集,于市报刊出泾阳作协会员作品专版,带出了一批崭露头角的文学新人。有感于本土史研究无人关注,乡邑前贤埋没无闻,乡邦文献星散飘零,他心急如焚,反复吁请保护文化遗存,开掘历史资源。他不顾衰年体弱,勇敢承担了本应是社会机构和年富力强人士去做的事。在无人支持的情况下,耗时数年,走访百人,独力创作了回眸西北塬烽火往事的《乱世红白黑》,被誉为乡邦史传的突破性成果;又是在没有后援的状态下,从一张白纸起步,钩沉索隐,勘察古迹,写就了《晚明奇士:王徴》一书,为泾阳历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又最被缺少了解的一代文化人物立了传。七十五岁高龄,冯老师又一次创造奇迹,独立完成了《泾献文存》校注,兴微继绝,传承历史,算得无言的文化丰碑。我曾经有幸陪伴老师在夕阳下奔走,采访野老、收集资料,目睹了他那样专注地做事,心中感慨万千。这些事,没有人逼着老人去干,也没有人喝彩鼓劲,他却落寞但坚定地做着,赔着时光,赔着羞涩的钱囊,赔着小心,甚至赔着健康,沉稳隐忍,从不声张,亦不动摇。我很长时间在想,是怎么一股劲,让他要这样“折磨”自己?偶尔看媒体对冯骥才保护民间文化行动的访谈,里面冯先生说:“我们这一代作家天生就注定有一种对国家、对民族的责任感、使命感,是这样的人!他们无法坐视民族的、乡土的历史烟消云散,这是渗到骨子里去的。”我立刻豁然开朗,找到答案:两位冯先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一种文化的使命感,一种中华文化人物的担当意识,文脉所在,舍我其谁,是这个民族的文化让他们燃起永不熄灭的激情,是这个文化传统的士人风骨让他们不惮艰险、奋力前行。我们的民族与乡土,之所以不会沦丧,不会丢失记忆,端的有赖于此。

做文章搞学问,冯先生是我的老师。做怎样的人,走怎样的路,他更是我终身的导师。韦君宜说过,人不能忘记真正影响过自己的人。回首半生历程,我始终在冯老师的光芒下学步,他是最深刻影响我思想的人,他是我的精神路标。唯其如此,草成此文以补无缘躬与先生七十五华诞师生恳谈会的缺憾,祈请冯老师和纪念集的编者诸君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