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贤才俊彦
在故乡种棵树——怀念李若冰
在咸宋公路泾阳和三原的交界处,有个地方叫三渠口。醒目的标志,就是路边有棵大柳树,树身足有三抱粗,树冠遮天蔽日,撒下的浓荫宛如一方巨大的天然凉棚,卖吃卖喝的、剃头钉掌的、修车补胎的、歇脚纳凉的,便聚集在这阴凉下,成全了一派旺盛的人气。这就是我的故乡,是我梦中常常回到的地方。
三渠口实际上是朱、蒋、韩、白、雒五个村庄的总称,是中国最早的水利工程郑国渠流经的地方。后来在郑国渠老底子上兴建的泾惠渠,主渠道在这里分流,因而得了三渠口这个名字。给人说三渠口,没有多少人知道,但咸宋公路在早年是西安、咸阳通往铜川、延安、榆林和宋家川(今吴堡)的唯一公路,凡从这条路上走过的人,告诉他公路边那棵大柳树,即刻有了印象。大柳树太醒目了,看它一眼就会难忘。它是五个村庄的中心,五个村庄像花瓣一样围绕着它散布开来。它伟岸、庄严,慈爱、柔情,在故乡人心目中,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
记不清什么时候我给李若冰讲述过三渠口,讲述过这棵标志性的大柳树。若冰和我都是泾阳人,我们经常谈论有关家乡一些话题。知道他将这棵树记在了心里,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一块回故乡泾阳的时候。泾阳乡镇企业家焦志学办了家造纸厂,请若冰回去视察,我全程陪同。那天在纸厂待了很长时间,之后若冰回了趟老家。他的老家阎家堡和纸厂所在地云阳镇只有半个小时车程。若冰出生不久因家庭贫困,被卖给一户杜姓人家,不几年,养父母就被一场瘟疫夺去了生命,很小的他就成了孤儿。12岁那年,他奔赴延安参加了革命。如今老家只有侄辈的人,见他回来,非常高兴,几个侄子家庭十多口人围拥着若冰,坐在老家的庄户院里,嘘寒问暖话亲情,喝茶聊天拉家常。正是阳春三月,太阳暖烘烘地照着这些情殷殷、意切切、乐融融的人们,其情其景,很是感人。本打算在老家看看就走,但亲情绵绵,这一来,便待了两个多小时。侄辈的媳妇们张罗着要去做饭,因为已在纸厂吃过,被若冰谢绝了。县上给若冰还安排了活动,必须在晚饭前赶到县城去,若冰不得不和亲人们道别。
上了车,若冰突然问我:“从你家到县城多远?”我说不远。若冰说:“我印象中很近,不就是咸宋公路边那棵大柳树吗?也就是十多里吧。好吧,去你家看看老人。”我的母亲随我在西安,父亲仍在老家三渠口。若冰要去看望我父亲的提议,是计划之外的,这一天行程安排得很紧,县上还要若冰去看几处文物景点,若冰任省文化厅厅长,文物工作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还有一些单位一些人,早就想求若冰的字,县招待所那边早就铺开笔墨等候了,另外还有一些非见不可的朋友。我家尽管离县城不远,但从云阳去我家再去县城,要绕很大一个弯子,在家里还要耽误一些时间,这样一来,县上的活动肯定就安排不开了。我婉拒若冰,说已告诉父亲,这趟没有时间回家,但若冰还是想去。我给若冰算了一笔时间账,若冰大概也觉得时间确实安排不开,只好遗憾地说:“你陪我回了我的老家,我该陪你回趟你的老家才是,今天时间安排不开,以后咱俩再回来,就在你家或我家吃农村饭。”随后又问我,家在那棵大柳树的什么方位。他说他去长庆油田,从咸宋公路走见过那棵大柳树,问大柳树有多大的年龄。我说听爷爷辈的人讲,他们小时候那棵树就那么粗。若冰说:那肯定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是棵应该保护的古树,以后回来时去看看那棵树。
但这以后,我没有机会再陪若冰回过泾阳。没能一块儿品尝他的亲人或我的亲人做的农家饭,没能在我的老家接待他,一同去看看那棵大柳树,终成为一件憾事。
若冰给我的亲切感和我对他的尊敬,决不简单同是泾阳人的缘故,也不简单因为他在长时间里是我的领导和师长,而在于心灵的贴近和沟通。他是一个重情重义、拿心和人交往的人,这样的人自有一种人格的魅力。他有很深的革命资历,有长期担任地方文艺界领导的资格,有着受人尊敬的著名作家的声望,但当他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这一切身份和地位的特点都很淡很淡,给人突出的印象,便是他的爽朗与随和。他有很强的亲和力,无论你是普通工人,是农民,或是个初学写作者,和他交往,你不会有局促不安的感觉,即使出于对他名声的敬慕,开始你会有点拘谨,但他和蔼的态度和亲切的笑容,像春风一样,马上会拂去你所有的顾虑,你会被他感染,从内到外都会获得一种亲近滋润的感觉,让你变得轻松而舒展。
第一次见到若冰,是在东木头市原陕西省文创室的小院里。那是1975年国庆节,路遥、叶延滨、叶咏梅和我,作为当时《陕西文艺》借调的“工农兵”编辑、实际上是刊物重点培养的青年作者,参加编辑部举办的国庆会餐。若冰当时正在礼泉县兼职深入生活,他赶了回来,和我们几位青年作者亲切交谈。我们几个人,谁没读过《陕北札记》《柴达木手记》《神泉日出》?谁不期待着他给予我们以教诲?我们对他的尊重是由衷的,若冰却全然没有居高临下的架子,像朋友,又像父兄一样询问我们的工作和学习,询问我们的创作和生活,和我们碰杯喝酒,给我们夹菜,和我们开心地说笑。记得当时他有一番语重心长的话:“你们要努力,陕西文学的繁荣最终还得靠新一代生力军。我们的刊物既要出作品,又要出人才,将来你们都要接陕西文学的班。”其时老一辈作家有些刚刚复出,有些将要复出,都是青年作家所要倚持的大树,但他以长远的眼光激发青年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其情切切,其意殷殷,让我至今难忘。
我在《陕西文艺》学习工作了将近一年之久,直到大学毕业分配前夕,才回到学校。我是陕西师大的学生,路遥是延安大学的学生,编辑部想让我和路遥毕业后都到刊物工作,刊物领导出面与学校方面协商。这是我和路遥都梦寐以求的,但结果是路遥如愿以偿地分配到了编辑部,我却被留校做了教师。为此,若冰很不甘心,从1976年到1982年,从省文创室到陕西作协,从《陕西文艺》到《延河》,在长达6年的时间里,作为陕西文学界主要负责人的他,始终没有放弃调我的努力。陕西师大态度很明确也很坚决:不放他走;陕西作协的态度很明确也很坚决:这个人我们要定了。若冰对我说: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他先后与几任陕西师大的领导人协商,直到李绵同志做了师大校长,凭着他们都是老延安的关系,他亲自出面多次跑师大,直接与李绵同志洽谈,终于在1982年,我调陕西作协的事情才成定局,实现了我人生专事文学工作的梦想。
若冰对“陕军”文学队伍的建立,对陕西青年作家队伍的成长,不遗余力,是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他和他的夫人贺鸿钧有一个共同之处,凡见到一个文学新人冒出来,便无比的兴奋和喜悦。鸿钧长期担任《延河》领导,我曾经在一篇纪念《延河》创刊50周年的文章里这样描述鸿钧:这位50年代就以小说创作得到不少读者激赏的女作家,在编辑工作中,看到一篇好稿子,“年过半百的人会像孩子一样,两眼放光,拿着稿子在各个办公室奔走相告,其兴奋之情宛如现在的父母看到儿女跃过龙门考取了好大学”。若冰也一样,在我担任《延河》主编期间,每看到刊物出现一位新人,看到刊物发了一位青年作家的好作品,总要问我作者的具体情况,叮嘱我要注意扶持有潜质的文学新人,特别是基层的作者。即使在他担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文化厅厅长期间,不具体管作协的事了,但总是尽其所能,给青年作家的成长创造条件,热情帮助遇到困惑或困难的青年作家,有时甚至不计自身在官场的得失,挺身出面保护一些遭遇某种危机的青年作家。
20世纪80年代中期,贾平凹发表了《好了歌》,招致了一些重要人物的严厉批评,搞得平凹灰头耷脑,很是伤心。若冰一直认为平凹是个难得的人才,不能因为创作上的某种探索和实验就损伤他的热情和自信,他让我转告平凹,一定要振作起来,指示我,《延河》仍应该继续向平凹约稿,平凹的好稿子,陕西青年作家的好稿子,《延河》都要尽可能地优先发表,刊物要成为陕西作家成长的重要基地。路遥在成长道路上也遇到过大的危机,在路遥寝食不安的日子里,若冰给了他最有力的支持,帮他渡过了山重水险的人生关口和阴霾密布的精神危机。那一段时间,若冰成了路遥的精神支柱。三天两头,路遥有事没事都要去若冰家。若冰身担要职,在繁忙的公务之余,要读书,要写作,时间是很紧的,但一旦路遥登门造访,若冰便将一切事情搁在一边,听路遥的倾诉,陪他聊天说话,宽慰开导他。若冰知道,这个从陕北山沟沟一路打拼出来跻身著名作家行列的青年,如果不给予呵护,那精神系统里自尊和自卑复杂交织、雄心和疑虑相互纠缠、强悍和脆弱一并兼有的基本平衡,即刻就会倾斜颠覆,整个人也就毁了。事后路遥曾不止一次地对身边好友讲,若冰在他心里,就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的精神教父。
若冰所做的一切,并没有想到要谁感恩。他只是按照自己赤诚的心性和善良的愿望来做。在这一点上,他不像个阅历丰富、经验老到的政治家,倒像个单纯得毫无城府的赤子。这便难免会被某些人利用。有时知道被人利用了,他也不会后悔懊丧,更不会改变他的热心肠。凡事自有公论,正因为若冰是这样一种人,才赢得了人们普遍的尊敬和社会良好的口碑。
若冰是我国石油文学的奠基人。20个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他的足迹踏遍了我国石油勘探开发的一线工地。至今,当我们随便走进哪个油田,提到若冰,那些“老石油”无不充满敬意。他的激情燃烧在黄沙大漠,他的汗水洒在戈壁荒滩,他的身影印在苍穹大地,他留下的文字,深深地嵌在了人们的心里。2005年深秋,我和阎纲、周明、雷抒雁、何西来等应邀奔赴新疆库尔勒,我们走访了西气东输工程的首站轮台、东西横跨神州大地的万里气龙的源头克拉2,我们沿着沙漠公路,一直深入到塔克拉玛干的腹地塔中油田。一路上,无论是我们几个陕西老乡还是油田的同志,经常说到若冰。到了油田不能不想到他,不能不说到他。在塔中油田的沙漠植物园里,看到人工栽培的沙漠植物,我想起了若冰作品里对红柳、梭梭、沙棘的描写。这些都是他非常喜爱的植物。我在想,若冰如果有墓地,应该把这些植物种植在他的墓地旁,让它们陪伴着他,让这些伟大非凡的生命呼应着他的灵魂,九泉之下的他一定会感到欣喜的。
但我也知道这是空想。红柳、梭梭、沙棘这些植物,只适宜在沙漠生长,它们生命的意义就是挑战,在不可能有生命的地方呈现出一丛丛、一片片生命的绿色。脱离了严酷的生存环境,与别的娇花嫩草没有区别,生存的意义大打折扣,它们便宁可不复存在。
去年回泾阳老家,让我分外感伤的是,那棵大柳树已经死了。活了上百年,突然就死了。那片遮天蔽日、挡风遮雨的浓荫已荡然无影。原来大树下那块地方,再也不是人们的聚集之处,拓宽的公路从那里经过,到处都在盖房建屋,过去清阴笼罩的地方,如今尘土飞扬。一段生命的历史,一段人世的风情,就这样戛然而止。
我又想起了若冰,想起当年他要来三渠口的提议,其情其景,如在眼前。大柳树没有了,若冰也离我们而去了。我想,如果能在故乡给若冰修建一座墓园,我会在那墓园里种植一棵柳树。柳树的生命力是极强的,随便往地上一插,便能成活,这倒与红柳、梭梭、沙棘很是近似。在故乡的树木中,柳树在春天总是最先发芽变绿,把春的消息早早报告给人们;而秋天又是它最后落叶,在一个四季轮回的谢幕之际,叶子变黄,呈现出一片耀眼的金色,在寒风乍起时给人一种明亮的暖意。垂柳依依,是生物对造化感恩的绵绵柔情;垂柳飘飘,是人们对尊者逝去的无尽思念。
为若冰在故乡种这样一棵树,我想他是会喜欢的,像喜欢红柳、梭梭、沙棘一样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