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场美梦
THE CATCHER IN THE DREAM
鸣虫不叫的时候是死一般安静的。我见过人家拿去比赛的鸣虫,因为没有眼睑,个头也不小,待在小盒子里的时候像是树根雕刻出来的,它们的使命就是叫唤,偶尔休息时,几房几厅的小盒子如同高级棺木。
绣球叔就爱盯着大大小小的盒子看,不管这些虫儿叫不叫,盯住它们是他的使命。绣球叔家的大门总是敞开的,他爱热闹,爱跟人聊天。以往夏天很热的时候他就爱搬一个板凳坐在门口,谁路过都会问候他几句,有时候运气好,问候就能衍生出一场攀谈,几个回合下来绣球叔的一天就不会显得那么冷清和漫长。如今小区里多半都是新搬来的了,外地打工租房的人占了大多数,早出晚归,匆忙漠然。与绣球叔相熟的老街坊几乎都搬去了新盖的小区,有电梯的。整个上午老楼里都安静得可怕,连孩子的哭闹都没有,绣球叔就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看虫再看看表,时间到了十点半,起身去厨房做饭,中午他要去给绣球婶送饭。
绣球婶是我听过住院最久的人。七八年前就听爸妈说绣球婶中风住院了。我怎么都想象不出来说话那么大声、吵架能赢全世界的绣球婶有一天会变成张嘴却说不出整句的女人。用现在的话说,绣球婶年轻时是我们楼的Fashion Icon,她很会做衣服。一楼的小阳台被改成了一个工作间,大家拿着布料和杂志上的款式样子给她,三天之内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裙子裤子来。有一段时间我们楼的阿姨们(包括从未放弃追赶时尚却未追赶上的我妈妈)都有好几件绣球婶的作品。大家还会在孩子哄睡了老公去打牌的空闲时间里聚在一块探讨如何改良设计来遮挡不断增长的肥肉。绣球叔很爱自家门槛被踏破的繁荣,他憨憨地给大家端茶倒水,绣球婶就是他的女王兼女神,他爱看媳妇儿在缝纫机后面闪着光的眼神,也爱听绣球婶在人群里威震四方的大嗓门儿。我被妈妈带去参加过几次这样的“时尚聚会”,吃了好多西瓜也得到了很多内幕,诸如菜市场谁家最爱短斤少两,隔壁楼谁的儿子娶了不生孩子的媳妇。
后来我被父母送去寄宿学校,偶尔周末回家一趟,还要去姥姥家奶奶家打卡,就很少能见到绣球叔和绣球婶。偶尔遇到时,绣球婶依旧在阳台上大声喊我的名字:“大媛儿回来啦!大姑娘啦!”绣球叔也会冲过来看看我,端着面条问我吃不吃。这大概是我脑海里关于他们最后的鲜活生动,没多久,就听我妈说绣球婶中风了。说有一天在厨房里做饭,突然就倒了。
因为送医院不够及时,绣球婶一部分脑功能受损,说不了话了,胳膊和手也不利落了,走路更困难,上厕所都需要人扶着。市医院的医生建议去康复医院再住一段,科学的康复锻炼说不定能帮助恢复肢体活动能力。绣球叔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她是不是还有可能……能做衣服?”医生愣了一秒:“要相信科学,奇迹每天都在发生。”
绣球叔卖了养了很久的一些名贵的鸣虫,卖了在郊区的库房,卖了家里能卖的一切,把绣球婶送去了康复医院。医院远离闹市,也离家很远。绣球叔每天都倒几趟车去看绣球婶,有时候天气不好不方便来回折腾时,他也会在绣球婶脚底下窝一宿。一宿会被分隔成好几段,绣球婶想上厕所时就会用脚蹬蹬他,他立刻翻身下床开灯,扶着绣球婶去厕所。起先绣球婶会不好意思,老用手推他出去,绣球叔就嬉皮笑脸地说:“我转过去还不行吗,老夫老妻了害羞啥嘛。”绣球婶不是害羞,她只是不想难堪,可惜身子不给力。
在医生护士的帮助下,绣球婶肢体恢复得还可以,但是中风带来的又一个问题开始凸显。绣球婶开始忘事,抗拒交流,还会乱发脾气。医生说可能是血管性痴呆。中风之后有一些脑损伤会造成认知功能的损害,症状上有一些和老年痴呆是重合的。绣球叔听不太懂这些,直到绣球婶把他送来的粥打翻在地上,嘴里高声喊出“救命”俩字。护士赶紧冲过来安抚,绣球叔的衣襟裤腿上都是香喷喷的粥。用枕套改成的保温套也被丢在地上。粥可是熬了很久的,还放了贝柱和虾肉。虾头他攒起来自己油炸了配馒头吃,虾肉都去了虾线,处理得干干净净,和邻居送的贝柱一起放在锅里煮。医生说营养要跟上,绣球叔的厨艺进步了很多,以前只会煮面条,现在啥都会了。他一路把粥抱在怀里怕冷掉,一个小时的路程后端到了绣球婶的面前,就这样被干脆地打翻在地。绣球叔看着绣球婶尖声哭闹的样子,心一下子碎了,比摔碎的碗碎得还要彻底。
因为病情需要更多专业的人手照顾,绣球婶转去了一家疗养机构,里面住了很多失智老人。疗养院在更远的郊区,群山环绕,环境很好,绣球叔去一次要花两个多小时。我中间见过绣球叔一次,我妈让给绣球叔送一些茶叶和糕点。开车到了楼下,小阳台里缝纫机还那么摆着,屋里黑着灯,我以为家里没人,但还是试着敲了敲门。绣球叔来开门,看见我顿了一下,随即调动五官调整出一个我熟悉的笑脸欢迎我进屋。一定是很久没笑过了,脸上的皮肤因为嘴角的上提而发生了撕扯,像是翻开一本旧书时会有灰尘掉落。屋里很乱,没有访客也没有女主人的家。绣球叔坐在我对面感觉整个人小了一圈,头发也白了。
“你婶现在好多了,能下地溜达能照顾自己,就是不认人。老说自己今年26岁,是毛巾厂的厂花,嘿嘿嘿。”绣球叔摸着脑袋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26岁那年绣球叔还不认识绣球婶,绣球婶现在的世界里没有他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绣球叔。妈妈说他把房子卖了也搬去了那个疗养院。不知道他有没有开始追求厂花,而厂花会不会接受他的爱。说不定他们在某一天的梦里会相遇,绣球婶可能穿着花裙子骑着自行车,绣球叔和她在某个红绿灯路口同时停下来,目光相遇那一刻,有电影里常常出现的慢镜头和侧逆光,而那一天他们恰巧都是26岁。
2016年10月,绣球婶肺部感染去世。
2017年3月,绣球叔癌症去世。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能听到类似的故事,写出来后还是和最初听到时一样感慨生命的脆弱和无常。许多人和事都有时限。生下来那一刻其实就开始在倒数了,只是力壮时我们常常感觉无所不能。所幸如今已经懂得解锁时限的方法:一、保养;二、珍惜。